第 25 章

    及至第三日的中午,煦色韶光,灿若舒锦。

    姜予微立于阶前那株山樱树下,粉白花瓣大多零落成泥,枝头确实郁郁葱葱,一片生机盎然。阳光从缝隙间落下,撒在她的衣裙上。

    银瓶在一旁忙活,叫来两个力气大的婆子将那屋内那张黄杨木卷草纹翘头案搬至树下。

    方妈妈送来一直鎏金梅花纹锦盒,赔笑道:“在库房里翻了两日,总算是把这只锦盒找到了,大姑娘请过目。”

    “多谢妈妈。”姜予微打开来一看,里面不多不少有十五件首饰,其中还有那对金镶珠翠耳坠,盒底压着一千两的银票。

    她抬眸看了方妈妈一眼,发现她眼神躲闪似是有些不自在。笑了笑,把锦盒交给银瓶,不动声色的道:“是这个东西没错,难为妈妈还亲自送来。”

    方妈妈垂首笑道:“应该的,应该的,大姑娘若无他事,我便先回去了,太太还等我去伺候。”

    “妈妈且慢。”

    姜予微叫住她,嘴角噙着浅笑,如烟雨海棠,春夜沈酌,“我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妈妈可否帮我向母亲转达?”

    “大姑娘请说。”

    姜予微回眸,凝望着眼前葱蔚洇润的山樱,道:“这株山樱,自我有记忆开始便种在这院子里。如今我即将远行,归来无期,恐怕今后的清明年尾都无法再去为我生母扫墓。故而我想将此树移栽到我母亲坟前,如此也算是尽孝了。”

    扇枕温衾,菽水承欢,这是孝道人伦,杨氏也无法拒绝。

    方妈妈皱起眉头犹豫了一会儿,道:“大姑娘放心,我会转告给太太的。”

    “那就有劳妈妈了,我对此树颇有感情,还请妈妈派人多多看顾。”

    “一定一定。”方妈妈笑着离开了。

    银瓶将锦盒放置在一旁,正把香著、香押等物件一一摆放在黄杨木卷草纹翘头案上,闻言道:

    “姑娘何必去劳烦她,她是太太从娘家带过来的,又岂会对先太太的事上心?届时奴婢让奴婢的娘多去瞧瞧便好。”

    姜予微失笑,跪坐在蒲团上,用香押细细把蕉叶纹青白釉宣德炉中的白灰压平。

    一边取出调制好的香粉打篆,一边道:“夹云山路远,你娘年纪大了,怎好让她奔波?”

    “我大哥可以赶驴车送,才半日功夫便能回来。姑娘对我家恩重如山,做这些都是应该的。况且十天半月才去一回,岂不比她们安排的人要放心许多?”

    姜予微道:“我让她派人去看顾,并非只是为了山樱,而是为了锦蕙。你忘了?此前我不是答应了锦蕙要替她另谋个差事吗?”

    银瓶恍然大悟,“原来姑娘这么做是有用意的。”

    姜予微一笑,放下手里的香铲,再次打开那只锦盒,从里取出一条赤金盘螭璎珞,道:“这不是我娘的东西,而是她们用来充数的。”

    “啊?”银瓶脸色一变,拿过来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任何破绽,“既然是假的,那姑娘方才为何不说?”

    其实不止这个璎珞,里面大抵又七件都是假的。但这个假并非那种意义上的假,也是真金白银买来的。

    她道:“时间过去太久了,那时候年纪小,闹过几回也护不住这些东西,如今想要找回来已经是不可能了,但我想说的并不是东西。”

    银瓶挠了挠头,“那姑娘的意思是......?”

    “母亲原先将这些东西卖了个七七八八,如今找回来想必花了不少银子。再加上这一千两银票,你觉得她手里还有钱吗?”

    “我听说这几年杨家的生意不景气,太太私底下不知贴补了多少。如今又拿出这么多银子,只怕是穷得叮当啷响了。”

    银瓶似是明白了过来,笑道:“姑娘让她移树,还要请专人去照顾,花房的人手肯定不够。到时钱妈妈定会找太太要人,太太没有银子无法添置新的下人,只能先从别出拨过去,可对?”

    姜予微一笑,道:“孺子可教,我已事先知会了钱妈妈,让她趁机将锦蕙要了去。”

    “可姑娘何不直接让锦蕙去,而是要绕这么大一个弯子?”银瓶还是有些不解。

    “杨氏心胸狭隘,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可她又不敢拿我如何,心中肯定憋闷。我若直接去讨要锦蕙,她定会以为锦蕙是我的人。等我一走,她只怕会变本加厉的欺压。如此一来,岂不是害了锦蕙?”

    “原来如此!还是姑娘思虑周全。”

    银瓶掰着手指头,笑道:“锦蕙是个实心眼的,姑娘对她有恩,您交待的差事,她定不会马虎。又在先太太坟前尽了孝,又让太太吃了瘪,此乃一箭三雕,姑娘真是厉害!”

    姜予微勾起唇角轻笑,小心翼翼的取下香篆,将香点上。蕉叶纹青白釉宣德炉内顿时薄烟袅袅,淡香扑鼻。

    嫩寒清晓欲留香,睡足山中乐事新。

    银瓶将用过的物件一一擦拭干净,归置在著瓶中。然后又泡来一盏新茶,忽然响起了另外一件事,道:“姑娘,今日贺家派人送来一张请帖,邀您明日去贺家参加诗会。”

    茶香盈袖,姜予微轻抿了口,头也不抬的道:“不去,就说我明日想在临行前再给亡母扫一次墓,不得空。你待会亲自去一趟贺家说明原委,请求姑母万万不要怪罪于我。”

    银瓶还在为上次的事耿耿于怀,要不是因为她,自家姑娘和温公子又怎会落到今日的地步?

    撇了撇嘴,不悦的道:“以往这种诗会雅集,她们哪想得起姑娘?如今巴巴的送帖子过来,打量谁不知道他们那些小心思似的。”

    她哼了声,又道:“姑娘如此自恃是您的恩人,姑娘若是不去,您就算告罪十次,她也有许多话要说,保不齐还会在背后骂您是白眼狼呐!”

    姜予微好笑的盯着她气鼓鼓的小脸,温:“你这话,到底是想让我去还是不想让我去?”

    “奴婢当然是不想让您去啊!无事献殷勤,定没安什么好心。可......姑奶奶的脾气您也知道,她到底是您的长辈,奴婢是怕她又会借口来责怪姑娘。”

    姜予微冷笑了声,不疾不徐的道:“我就是要让她来兴师问罪。”

    “啊?”银瓶如同丈二的和尚越发看不懂自家姑娘的用意了,“这是为何?”

    “好了,听我的便是。待会去贺家,你可知道该如何说吗?”

    既要引姜氏来兴师问罪,话自然不能说得太客气,又要让人挑不出错。银瓶拍了拍胸口,信誓旦旦的道:“姑娘放心,噎人这一块,奴婢的技艺最近是越发有熟练了。”

    “好,那便交给你了。”

    卯初一刻,朝霞万里,绚烂的光彩映红了屋顶的青瓦。

    姜予微自帐中醒来,望着帐顶折枝梅花的纹样一阵恍惚,还以为自己犹在梦中。半靠在空青色方枕上,她又怔了片刻才起身。

    厨房送来饭菜,是藕鲊、三鲜鸭子和蟠桃饭。姜予微匆匆用了几口便去正院禀明杨氏,带着银瓶一道出门。

    马车停在西角门的巷子里,一到地方便闻到一股桐油味,说不上刺鼻但也不好闻。

    银瓶掩住鼻子,温:“王叔,你怎么早不刷晚不刷,偏偏在这个时候刷桐油?”

    王叔咧嘴憨笑,道:“小人想着这两日恐又要下雨,怕耽误大姑娘的行程,所以昨晚又刷了一边。”

    “这味道也太难闻了。”

    姜予微倒不怎么在意,自己扶着车辕也不用矮凳,一步跃了上去。待银瓶也进来后,淡淡的吩咐道:“王叔,先去一趟青山别院。”

    银瓶一愣,看她神色平静,将想问的话又都憋了回去。

    马车驶出巷口,外面逐渐热闹起来。溧州因为水运便利的缘故,所以还算繁华。街道两侧挂着各式各样的幌子,用竹竿插着悬于门上。

    若是药铺,幌子则是用两块四四方方的木板,涂上金漆,中间再用墨汁涂黑做成膏药的形状。若是鞋铺,则是挂一块白泣的木牌,四角绘有云头纹。

    七八岁的孩子蹲在墙角斗蛐蛐,黑背的叫油葫芦,青背的都叫大将军。

    姜予微掀起帘子的一角,见前面不远处便是青山别院,道:“王叔,不必过去,停在旁边那条无人的巷口即可。”

    到了却又不过去,银瓶终是没忍住自己的好奇心,问:“姑娘,为何不过去?您不是来找陆大人的吗?”

    姜予微笑了笑,没有说话,接着去看手里的《一统路程图记》。这本书还是她以前偶然间听温则谦提起过,里面记载了两京十三布政司的水路路程以及各处驿站的名字所在,昨日专程让银瓶去书铺卖了来。

    她仔细翻阅了从溧州到京城的路段,发现水路皆可。若是驾车则需要途径十一个驿站,半月方到。

    若是走水路则需要在淮阳稍作停顿,时间也比走官道要久,只是不知届时陆寂会选择哪一条?

    在心里盘算了片刻,姜予微估摸时间应该差不多了,朝外喊道:“王叔,去夹云山吧。”

    “是,大姑娘。”

    银瓶越发不解,皱起眉头温:“姑娘,咱们到底在做什么?”

    姜予微浅笑,“待会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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