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路边，行人匆匆，高杆路灯下从头顶照亮女孩。她裹得像个粽子，穿着厚裤子却依然纤细的小腿蹦蹦跳跳，踢着小皮鞋哒哒地踩着地上晃动的倒影。

    小女孩可爱又调皮，路人见之会心一笑。

    乔盈失神地看着。

    不知谁呼唤了一声，小女孩停下胡乱的舞步，向着一个方向绽开甜甜的笑。

    乔盈随之望去，目光掠过几个人影，停留在了不远处的一对夫妻身上。

    女人神情温柔娴静，她旁边的男人望了眼女儿，又习惯性地注视回妻子。他们手里提着刚买来的特产蝴蝶酥，即使站在人流中间，依然相互依偎。

    天色黑沉，灯光撕破黑暗撒在他们身上，行人不停地流动，唯有他们站在原地，一家人相视一笑。

    这一幕温暖得让乔盈瞬间想要哭泣，不敢相信居然在异时空遇见了十年前的父母和自己。

    就像磁铁的两极，那处的美好太过吸引人，她前脚迈上去一步，但后脚又顿住了。

    她是成人楚筱筱，真正的父母在另一个时空，早已生了白发。年轻恩爱的夫妻是属于小楚筱筱的父母。

    她消失了好几个月，爸爸妈妈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子了。

    他们一定担心死了。

    心里忽地变得沉重，乔盈垂头叹了口气。

    低头间，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为什么十年前的她会出现在xx？

    她明明记得自己在读大学以前从未来过xx。

    难道是因为蝴蝶效应，十年前的她正走在人生道路的小分支上？

    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一声撕裂的叫喊声划破天空。

    乔盈下意识地抬头，瞬间感受到不同。

    时间倏地慢得几乎停滞，一切都定格在瞬间。车子戛然在原地，行人如同一动不动的雕塑，鼎沸的人声消失得比雷电还快。

    静得让人惧怕。

    ‘呼、呼’，乔盈没有比这一刻更清晰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声。

    世界上唯一一点动静，只剩下她的呼吸声。

    马路那头，这个时空的妈妈脸上带着惊恐，眼睛瞪得快要掉出来，嘴巴长开得很大很大，仿佛前一刻在拼了命的呼救。旁边的年轻爸爸脸色煞白。

    大多行人和他们都注视着一个方向，乔盈望去，前一刻还活泼调皮的小女孩僵直在原地，葡萄般的眼睛来不及恐惧，直愣而茫然地盯着前方脱离原定车道的汽车。

    世界定格，她都能够看见汽车内的驾驶者脸色布满惊慌，一手挡着自己的脸，一手还希冀地打转方向盘。

    乔盈不敢相信地站在原地。

    难道这个世界的楚筱筱会幼年早逝么？

    怎么可以，那可是她呀！

    乔盈向前迈进一步，顷刻之间，世界像是蓦然来了音乐的KTV，还是定格的音量。不过眨眼的瞬间，时间流动起来，仿佛方才的异常只是她一个人的错觉。

    忽然巨物撞击的声音响彻整个空间，人群发出一片嘘唏声，混着呼叫、呐喊。

    汽车撞在路边的树上，前端被破碎不堪。人们径向奔走向事故地，晃动掠影之间，只见两个人躺在地上，双眼紧闭，俨然已经失去了意识。穿着西瓜红大衣的男孩倒在地上，怀里抱着女孩，原本白净的呢子大衣沾染上了赤红的鲜血，随着时间，还在慢慢地扩散。

    乔盈煞白着脸僵在原地，感觉浑身的鲜血倒灌，每一次的流动，都让她感到无比的冰冷麻木。

    忽然，肩膀被撞了一下。

    她机械地转动眼球，却看不清来撞她的人的面容，道歉的声音也变得模糊。

    下一刻，眼睛仿佛被雾蒙住，天地变成白茫茫一片，世界声音越来越微弱，耳朵仿佛处在最幽静的地方。

    意识，变成了没有意识。

    ---

    “筱筱！筱筱！”

    楚筱筱困难地睁开眼睛，视野被两张放大的脸占据。

    楚妈妈激动地拉起女儿的手：“筱筱，我是妈妈！我是妈妈！”

    楚爸爸双手掌着妻子的肩膀，眼神期冀地望着一脸茫然的女儿。

    明明上一刻还在事故现场，李遥映和小时候的自己就躺在眼前。楚筱筱对现在的状况感到迷糊，环视一圈，发现这是在医院。

    回来了么。

    面前的夫妻的面容比脑海上一刻记忆里的夫妻如出一辙，只是岁月带走了他们的青春。二人身材微微走形，头上夹杂着白发，眼角坠着几条皱纹。

    两人眼底都有一层厚厚的黑眼圈，神色比记忆中更憔悴。

    楚筱筱眼眶含泪：“爸、妈。”

    太久没听见女儿的声音了，楚妈妈再也忍不住，匍匐在床单上，埋头大哭。楚爸爸声音也是哽咽：“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他诶哟一声，念叨着‘居然忘了叫医生’，手刚伸到床头，突然被扯住。

    拦住爸爸，楚筱筱神情忐忑：“我小时候，大概九十岁的样子，是不是出过车祸？”

    话来得没由来，楚爸爸先是茫然，忽而惊讶：“你想起来了？”

    楚妈妈也是一脸诧异地看过来。

    楚筱筱顾不得其他，急切地看着他们：“你们快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她抓着被子，任谁都看出来她的异常。和妻子对视一眼，楚爸爸开口：“那是你九岁的时候，咱们一家人去旅游。当时有一辆轿车偏离的路线，朝着你撞了过去。当时我和你妈妈离你远，车子来的时候，只能眼睁睁看着，吓得不得了。就在要撞上的一瞬间，一个男孩，跟你现在差不多大，冲出去救了你。”

    楚筱筱声音颤抖：“那个男孩怎么样了？”

    “还好当时那个司机打方向盘打得快，你们两个受到的冲击力不算太大。不过.......”楚妈妈神色微凝一分：“那个男孩当时因为护着你，伤的比较重。”

    鲜血浸透呢子大衣的场景像默剧一帧一帧闪现在脑海中，神经像是被凌迟，牵动着全身，楚筱筱如痉挛般抽搐，呼吸短促剧烈，像是被死死掐住了气管一样。

    楚爸楚妈惊惶地围上去，只见女儿已经泪流满面，哭腔里带着浓浓地悲伤懊悔：“为什么、为什么我对他一点记忆都没有。我还总是误解他、骂他，他明明那么善良，他都不知道那是谁就冲上去救，怎么那么傻、怎么总是那么傻！”

    楚爸爸抱着女儿，思绪半有未有，只知道‘他’应该就是救过女儿命的人，连忙说：“他没事，恢复得很好。”

    “对！”楚妈妈心疼地看着女儿：“你放心，那个孩子后来恢复得很好，我和你爸爸都很感谢那个孩子，该做的都做了。”

    楚筱筱抓着剧烈疼痛的胸口，衣服已经被揪得不成形，脸上不满泪痕，绝望地摇头：“他已经不在了，已经不在了......”

    --

    天微微泛起白肚皮，除了值班室，医院安静如陷入死寂。病房内，微弱的蓝屏光照亮女孩的脸。

    与其说早醒，不如说楚筱筱根本还没有睡。

    手机屏幕呈现着一则新闻报道，最上方是大大的黑粗字体——“当场击毙”，中立理性的言辞描述整个案发过程，评论区高涨的情绪与之形成鲜明对比。

    【绑架自己的高中老师，真是活该！】

    【居然开了三枪，是我一枪足够。】

    【既然一枪击毙了，为什么还要补枪？】

    【有人觉得不人道，我倒是觉得四枪太少了。】

    【歪个楼，这个罪犯长得比明星还好看，不去捞208万，非要犯罪，好好的条件不利用，可惜。】

    【有些人生来就是坏种，去当明星，见之。】

    【人不可貌相，好多小学生都偷偷看老师裙底，这哥们儿估计是以前就喜欢自己的老师，欲求不满、因爱生恨。】

    只要人犯了错，就可以是一切错误的集合。脏水说破就破，污蔑信手拈来。

    楚筱筱将手机扔到床尾泄愤，躺下望着灰扑扑的天花板，看着看着，眼泪又从眼角流了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这是什么心理。明明已经看了无数遍，明明知道评论区的言辞多么不堪，依然一次又一次地给自己凌迟。

    或许是因为心脏的揪疼能证明那段时间不是梦。

    她向来是个健忘的人，也从来不把遗忘当作一会事，如今却害怕极了自己会随着时间淡忘十八岁的李遥映。

    那个时间线的李遥映将会消失，这个时间线的李遥映已经消失。他身边没有挚爱他的人，如果她都忘了，李遥映便真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清晨的住院部不算忙碌，医生护士刚刚换上工作服，陪护的家人将将把房门打开通风。

    整层楼的人都知道306号病房的女孩醒了，不知原因的昏迷，又不知原因的苏醒。所有人都说这是奇迹，挨过了人生大关，女孩必有后福。

    楚妈拎着装满饭菜的盒子走在医院的廊道上，一路跟熟悉的人打招呼。大家说果然女儿病一好，她整个人状态都不一样了。听到这样的话，她仅仅笑而不语。

    女儿的苏醒却是像一支生命剂，她和丈夫瞬间觉得沉重从肩上卸了下去。可高兴不过几天，他们发现女儿充满了心事。

    为了不让他们担心，女儿总是装作无事发生。但守夜的丈夫跟她说，几乎每天早上，女儿的枕头都像是被水泡过的一样。

    推开房门走进去，丈夫还在酣睡，扭头一看，病床上的女儿却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