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识，他是懂得的。
他要维护她的尊严，她在保护他的声名。她已不是……归安镇的那个随遇而安，得过且过的平民医师了。
如今，巫轻云是尊贵的王族血脉，是巫族后裔，是黑帝珩霁亲定的……继承人。
她带着大历王室的尊严与权势而来，她必须骄傲地立于人前，将所有敢在她眼前蹦跶的刺头，全部狠狠踩在脚下！
立威。
便是她最好的锋芒。
顾洲城顾氏老宅的议政厅里，顾青识沉默退后，重礼默念“阿弥”；应珣拉了一把淳于家主，重明悄悄拽住了想要阻拦的顾大长老，悄声道：“您老就安生些看着吧！别忘了她可是手撕过鬼王的！”
此言一出，别说立马清醒的顾大长老了，只看几个默默退开一条路的年轻家主少主们，就知道他们无一不晓三十年前的峪山大战。
而“手撕鬼王”这四个字……足以令他们臆想出这位轻云公主，有多惊天动地的恐怖了。
手撕啊~
刚还被夸了孟家小公子，悄摸抚了抚胸口：公主真厉害~
巫轻云此刻也顾不上搭理重明“毁人清誉”的壮举，她向阴暗的墙角处缓缓走去，在她的身后，正紧跟着峭岐、楚煦两位将军。
只听巫轻云语调无波地说道：“海棠隶，既然你活不明白，不如我送你一程，好叫你能……死得清楚些。”
“不可！”
海氏几人，包括与亲弟不对付的海棠月，此刻都不由挡在了海棠隶身前。
而峭岐，在同时自巫轻云身后，缓步而出。
他的手上，正握着饮尽万人血的成名武器——封喉。
角落里的海棠隶还在虚弱的□□，或许他的确耽于父母溺爱而不知，但在座的另外人等，恐怕无人不识以骁勇善谋而闻名的南疆骁骑将军。
比如重明、应珣，淳于家主，孟家少公子。
再比如……海棠月。
她绷紧神经，右手不自觉地握上腰间刀柄：“峭岐……”
此时此刻海棠月，绝不能有丝毫退却。
峭岐没有看她，只是垂下头，恭敬地等待着自己公主的命令。
是杀？
还是杀死？
“公主！”
海棠月目光恳切地看向巫轻云，道，“何必为了一个海棠隶，坏了四域会谈的和睦！”
巫轻云回道：“若我非要出这口气呢？你待如何？”
海棠月持刀而立道：“那我便只能与公主，刀剑相向了！”
无论海棠隶是如何不争气，如何不配为人，但只要他仍是海氏族人一天，那他的错与罪，便该由海家来惩处。
这是海家作为中原四大世家之一必须维护的规则……与颜面。也是她海棠月，作为继承人，甚至是未来家主，必须做到的事。
“各位叔伯在上，我海棠月再次立誓：海家必然会给公主一个满意的交代。还请公主高抬贵手，看在大局为上的面子上，暂且留他一命。”
巫轻云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
她静静地望着眼前这个身形娇小，却又好似强壮到可以保护一切的女子，与她四目，相对。
议事厅里，再度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在等，等巫轻云给这场闹剧写下结局。又或许......是另一场争斗的开启。
若她执意要杀，便是给本就不甚牢固的四域关系添上有一道裂缝，外敌当前，十分不智。
可若她真轻易放过，那此后她的一言一行，都会被贴上懦弱的标签，也许，会有更多的不尊重，在平日悄然袭来。
此时此刻，似乎无论巫轻云怎们选择，最后留给她的，都不会是真正的圆满。
“咳……”
“你很好。”
就在众人以为巫轻云陷入两难,甚至重明又清着嗓子准备说些什么时，巫轻云突然双唇一扬，微笑着夸了……海棠月一句？
海棠月：？？？
其他人：？？？
重明又一次悄摸凑到他师父跟前，低声道：“您瞧，我就说不用我圆场吧！”
只有顾青识，他一直都懂得她的心思。
“既会审时度势，又能强硬维护家族。海大小姐，海家有你此等继承人，福也。”
在巫轻云的口中，似乎海棠月，已是铁板钉钉地海家继任者了。
而海棠月，也在瞬间反应过来：这位公主，似乎在帮她？
“公主宽容大度，亦是南疆幸事。”
巫轻云摆摆手，笑道：“你先别急着谢我。我这人素来有仇必报，以德报怨的事，我可不干。”
海棠月：……“那公主的意思是？”
非要杀吗?
巫轻云又不是看不清形势的傻子。她初始那般坚决狠厉，也不过是立个脾气不好惹的人设罢了。
她伸出手，五指间隐隐缭绕着熟悉的红雾：“我这顿罚，海棠隶是必然逃不过的。”
若是司十一在此，必然能一眼认出这个曾放倒了几个流氓的剧毒。
当然，顾青识一定是见过的。
他看着巫轻云如闲庭散步般走到了海棠隶身边，居高临下地睨着他蜷缩萎靡的样子，嗤笑道：“看在你姐姐舍命护你的份上，我可以暂且绕你性命。但海棠隶，此后人生，你日日都会痛上两个时辰，一刻不会多，一刻，也不会少。”
……
“把他压回去，讲今日之事一点不漏地全部告知祖父，请他老人家一定严惩，给公主一个交代。”
海棠月将亲弟交给祖父派给她的武卫，顺带，还把母亲送来保护弟弟的武卫，一道打包带回了如海城。
这场始于海棠月与顾承臻和离之故的闹剧，终止于巫轻云的让步，和海家众目睽睽之下的承诺。
海棠隶，算是废了。
而巫轻云的此番取舍，既知轻重，又不全是退让，既化解了与海家的死局，又连敲带打地报了仇，还叫海家很难包庇不孝子嗣。
其一言一行的不卑不亢、张弛有渡，实在是……
啧！
在场年纪大些的家主宗主们，大多都同黑帝打过交道。他们心中自有一杆秤：就说珩霁那老狐狸怎么舍得将好不容易找回来的、他心尖尖的女人给生得心头肉的闺女给派出来呢~
搞了半天……人家是早有成算。
君不见，西域来得是佛主嫡传大弟子，东域到的是天道院宗子吗？
同时，远在南疆的黑帝，只觉右耳一阵烧热。
“又是哪个老东西在骂我？”他嘀咕着将手中奏章，扔在了他丞相的桌岸上，“你看看吧。十一在华县翻了个底儿朝天，也没逮到相里淮的踪影。哼！跑得还挺快。”
封怜道：“臣以为，宁可将华县掘地三尺，也要把整个相里家，查得清清楚楚。”
黑帝点点头：“十一信中说，已将人全部看管起来了。有他在，没有审不出东西的硬茬子！”
他倒要看看，那么大只鬼在自家长大，相里家，是如何能一问三不知的！
封怜继而又道，“王上，今日，便是四域会谈的日子了。”
黑帝道：“是啊。十一不在她身边，也不知轻云，是怎么对付那群黑心肝儿的老家伙……”
封怜笑盈盈地回道：“王上，据臣所知，如今顾氏老宅里，还是青年才俊居多的。比如俊俏的孟家公子、严明的应氏少主，还有顾青识……”
黑帝直接气笑了：“闭嘴吧你！孤说得这个吗！”
封怜摇摇头，那就更不必担心了。
“公主是您亲自为大历选择的继承者，机敏聪慧，又有峭岐、楚煦二将在侧，便是输在经验少、吃些了亏，也无甚大碍，权当历练了。”
黑帝睨了他一眼，道：“你不当爹不知道。我是心疼她大病初愈，就要为朝政奔波，还是我这个当爹的，亲手把让她推上来的。”
封怜：……瞧不起谁呢~
“王上，为人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您对公主的宠爱与培养，臣等有目共睹。相信公主必不会辜负您的良苦用心。”
是啊~良苦用心……
黑帝摆摆手，示意封怜和左右随侍都下去。他想，自己单独呆一会儿。
所有人都说他宠爱女儿轻云公主，但他其实心里清楚，他对她的宠爱与付出，是因为她生于百姓底层，所以能真切懂地世道艰难、百姓苦楚；不是因为对巫族的愧疚，和对巫长安的遗憾；是因为……他已没有合适的继承人了。
所以，他最大程度地赋予她一切，培养她、历练她，给她信任，给她权利，给她尊贵的未来。
而她，就必须抛开从前看事看物的小我心态，必须时刻警惕旁人言行中的深意。她要争斗，要夺取，要同惯于政治的人精子们相互提防利用、相互算计筹谋。
甚至有一天，她还会带领着南疆将士，为南疆的百姓和疆土，征战不止。
她的未来，便是将自己置于世间最高处，俯视她的子民，泽爱她的子民。
黑帝独自一人慢慢走着，宽敞空荡的享堂里，慢悠悠地划过些许阴凉的风。
就像他眼前这一排排珩氏先祖，正在无声地训斥着他这个不肖子孙。
你竟想将王位交于外人之手！
忤逆！
不孝！
“得了吧。”“黑帝在空荡荡地享堂里朗声道，“珩氏欠了人家那么多，还个只剩一小半的王位过去，也算不上吃亏。”
……
“那孩子自小吃了许多苦，人品、性子却长得极好，行医济世，帮扶弱小。怎么看，都比那些不懂礼义廉耻、不知忠君爱臣的逆子好上太多了。”
……
“你们就认了吧，谁叫我不争气，生得儿子更不是东西呢？”
……
“诸位先祖，霁以为，只要百姓安乐富足，他们的帝王姓珩还是姓巫，真的没有那般重要。”
……
“因果循环，自有报应。”
风，停了。
黑帝笑眯眯地推开门，白日里阳光明媚，一束束柔光缓缓散进了享堂。
“还行，你们比山岳那狗男人，讲理多了。”
两日后，大历三千四百年，四域会谈结束，四域联盟，正式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