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南城，暮色阑珊时分，灰紫的天色沿着城市边缘朝着海面蔓延，层层沉淀成一片静谧的藏蓝。
“方梨？”
一道温和的男声，从头顶响起，将她飘远的神思迅速拉回来。
城市里的霓虹灯璀璨亮眼。
方梨骤然回神，轻抚着衣角起身，朝来人微微颔首。
“你好，我是方梨。”
语调轻柔婉转，目光映着细碎的光，浅笑地看着对方。
周源眼神微闪，视线快速的扫过眼前柔白清丽的面容，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又用带着薄薄歉意的语气说，“不好意思，来晚了。工作收尾有点不顺利。”
他说着，自然而然的伸手，给方梨面前的茶杯续水。
蒸腾的热气扑过来，方梨下意识地微微后仰，锁骨从米色的针织圆领里微微露出，薄薄的皮肉裹着纤细的圆骨，沁润着柔白光泽。
热气掠过浓密的睫毛，细细地带着点湿，密密地贴在眼皮上，凉凉的，让方梨忍不住抬手轻抹。
她微微侧头，隔着残余的水汽，语气柔婉，“周先生很守时，是我来早了。”
周源隔着水汽看人，越看越心痒。
露骨的眼神稍纵即逝，换上克制温和的神色，“不用这么见外，喊我周源或者周哥都可以。”
他伸手招呼服务员过来，然后才笑着补上一句，“我身边的人都这么喊我。你呢？朋友都怎么称呼你？”
方梨还不习惯一上来就和人这么熟稔的相处。
她还没想好怎么称呼对方。
又要回答对方的问题。
她眼波缓缓的流动着，脑海里想起高晴耳提面命的叮嘱。
“方梨，这个相亲对象是经过我筛选，各个方面都很适合你的人。家里从事医疗器械行业，是个性格温和开朗的人。”
“你今天一定要好好把握。”
“方梨”，方梨在对方含着温和笑意的目光下开口，“叫我方梨就好。”
“方梨，这个名字很衬你。”
像一个柔白雪嫩，甜蜜多汁，剥皮的梨。
方梨感觉对方的视线陡然变得热切黏腻起来。
她端起水杯，掩饰般地轻抿一口。
温热的水随着小幅度的吞咽，温暖着胃食管，再往后就感觉不到水的温度了。
接下来周源的话，她都听得不太真切。
大致是在说对方的工作经历，方梨咀嚼着造型漂亮，营养丰富，但食不知味的食物，在放下筷子的间隙，嘴角轻抿着固定角度的笑意，随声附和。
“方梨，你对我印象怎么样？”
在某一个方梨没有搭话的间隙，周源眸色深深地看她，语气带着不着痕迹的殷切。
夏日冰梨口感般的名字，被刻意压低喊出来，就带上了怎么也擦不掉的黏腻。
方梨微微坐直了身体，目光沉静地看着面前的人。
对方五官清晰的印在方梨的视网膜上。
周正方挺的五官，眼睛圆而有神，但有种锐利的攻击性。
那种攻击性在两人视线相对时，瞬间隐匿。
只留温和的浅笑。
“周先生……”
方梨的话刚出口，就被周源嘴角噙笑，不赞同的眼神打断。
她默然抿唇看向他。
“不知道你相不相信缘分，在刚刚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心里就在想，我的生活里就应该有一个这样的你在身边，才算圆满。”
窗外的夜色渐浓。
餐厅悬吊的水晶灯发出耀眼的光，方梨薄唇微启，粉色的舌尖藏在幽红的缝隙中，无措地悬在那里。
放在腿上的五指微微收紧，按压住尴尬的落荒而逃的冲动。
片刻后，周源伸手给她杯子续水，又微微笑着开口，“希望你没有被我吓到。我只是担心，如果我没有及时表达出我的心意，导致我错过你。”
再正经不过坦然的模样。
方梨眼波缓缓流淌在光洁的桌面上，敛眉沉思。
自从三个月前高晴意外看到她的检查报告，就开始强势的给她安排相亲。
检查报告上显示她三个月没来月经，是因为内分泌失调引起的。
高晴在社交软件上查到，这种情况吃药调理治标不治本，很多这种症状结婚后就会不治而愈。
这种治疗方案从她熟识医生那里得到认可。
高晴就开始网罗身边的资源给她安排相亲。
高晴老师的名言：你可以不结婚，但你要有一个健康的身体。
在方梨的健康面前，结不结婚的自由不值一提。
只是她的情绪无法产生涟漪。
她不会为向自己深情表白的人心动，只是礼貌的说过抱歉后，绕过对方，走进安静的图书馆。
曾经有个文学院的男生，在学校论坛讨论方梨的帖子写了这么一句话：她是一个皮肉散发着诱人芬芳，内里一片荒芜的无性恋者。
她没有浓烈的爱恨情绪起伏。
也无法精准的分辨别人的情绪，最严重的时候，她患上过脸盲症。
后来开始工作，周围的圈子渐渐固定，脸盲的症状才慢慢好一些。
方梨的心理惯性很大，非常不愿意去主动拓展自己的社交圈子。
但是在高晴神色稍微流露出哀求时，方梨就会下意识妥协。
频繁的相亲就是这样来的。
方梨感觉这种事情应该适可而止了。
视线从光洁的桌面上移开，微挑的瑞凤眼里盛着亮堂的碎光，方梨缓缓开口，“周先生，你希望有一个什么样的伴侣？”
周源神色微愣，片刻后有些无奈地失笑道，“是我表达的还不够明确吗？就是方梨，你这样的。”
方梨脸上的笑意淡淡的维持着，看向对方。
尝试从对方的眼睛里看看，坐在他面前的那是什么样的方梨。
变故就是在某一个眨眼的间隙发生的。
方梨看着对方的瞳孔骤然收缩，圆润的瞳孔变形，映着的画面也一同扭曲起来。
“源哥，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炸耳的女声突兀的响起，丝毫不知道低调两个字怎么念。
本来就人少的三楼，此刻更是无人开口，方梨却觉得空气很喧闹。
女人直直的朝着他们的方向走过来。
直到在桌边站定。
朵花像是此刻刚发现周源对面还坐了一个女人一样，声音瞬间飙升。
她黑红交叉的纤长美甲颤颤巍巍的指着侧目抬头看向她的方梨，冷声质问对面的人，“她是谁？我这几天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一天要吐好几次，你在这和别的女人约会。”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手给自己顺气，一手虚托着腰。
周源的表情除了开始的那几秒，已经丝毫看不出来端倪。
“朵小姐，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周源抱歉的看着方梨，神色倒是清清白白。
朵花原本夸张的动作一僵，脸色沉下来，“周源，你怎么这么没良心，我怀着你的孩子辛辛苦苦，你却在这和别的女人在一起甜蜜蜜。”
方梨的视线不受控制的扫过被女人虚挡着的腹部。
片刻又看向周源。
周源此刻脸色如同窗外的夜色般冷凝。
他眉头皱起来，上眼睑下挤，眼睛瞬间就变得精明狭长。
“朵小姐？我们不是……”在约会。
方梨叹了口气的，关于她的部分，她觉得应该要说清楚。
但是这位因为怀孕导致内分泌失调的朵小姐根本听不得她的声音，端起桌上的水就朝她泼了过来。
“狐狸精，你是不是要抢走我孩子的爸爸。”
眼瞅着越来越热闹，餐厅的经理小步跑了过来。
在餐厅经理跑下来的旋转楼梯上方，两道欣长的身影，看完全过程。
稍矮一些的栗发男人又看了一眼被泼了一脸水的小可怜，撇了撇嘴，幸灾乐祸地开口，“真可怜，那个女人戏有点过了。”
高个的黑发冷脸男人闻言，余光很快的扫了一眼，语调恹恹地开口，“无聊。”
赵耀啧了一声，口是心非。
无聊还站在这里看完。
“怎么说，这也是我姐姐的店，我去看看什么情况。你先在这里等我。”
赵耀一双眼睛晃动着嗅到八卦的精光，朝着楼梯口走过去。
周源大概是第一次这样被人在公共场合看热闹，眼底迸射出恼意。
再开口时就失去了原本的温和。
“朵云，你在胡闹什么。我说过吧，我们分手了。孩子的事我们不是协商好了吗？”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
但还是被服务员领着去清理衣服的方梨还是听到了。
她脚步微顿，回头看了一眼对峙的两人。
她脑海里想起上午时朵云在自己面前哭的梨花带雨的样子。仿佛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周源的人，此刻表情扭曲，又恨不得喝他的血，吃他的肉。
被情绪支配的人类，真奇怪。
赵耀下来与方梨擦肩而过的瞬间，停下脚步。
两人对视瞬间，方梨神色如常的走过去。
赵耀有一瞬间怀疑自己认错了人。
他倒着走了两步，又看了一眼，没错，是那天在医院遇见的人。
他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是因为那天方梨是他妈妈看诊的最后一位病人。
他刚进门，又被他妈扯着出来看着方梨远去的背影，问他觉得方梨怎么样？竟然想撮合他们两。
赵耀当下就拒绝了。
他是那没人要，随便找个人就能凑合的人吗？
掌握着南城医疗资源的赵家三儿子，赵耀自觉认为自己还是很有行情的，就是阴差阳错的每段感情都长久不了。
正如流传的那般，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不过眼下，他又觉得说不定他和方梨还真有点命定的缘分。
他回国一共才三个月，就碰见了方梨两次。
“方梨”
赵耀动了动嘴唇，以为是自己喊出声了。
但是方梨并没有回头，而是循着声音，微抬着头看向楼梯上，像个人形立牌，表情冷峻着微微低头的谢青彦。
赵耀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刚才那声方梨，是从头顶传下来的。
谢青彦的嗓音很独特，清冽冷倦又吊人。
滴答，方梨听到水声落地的声音。
低头才发现浸透茶水的纸巾被她攥在掌心里，水渍沿着指缝，悬在皮肤表面，凝成水珠要掉不掉。
在水滴最终离开皮肤表面时，方梨才从储存的记忆里搜索出来与眼前身影对应的画面。那是一张高中毕业照，站在最后一排，最左侧边上，个子最高，被太阳照的眯着眼睛，表情不虞的男生。
毕业照的背面，对应的位置上用清丽的小楷，写着谢青彦三个字。
有点可惜的是那上面没有方梨。
当时她生病住进了医院。
从医院回来时，毕业照已经拍完了。
方梨很是认真的在每个人的背面都手写加上了名字。
那时候这个叫谢青彦的男生已经不在学校了。
她记得有人说过他出国了。
“好久不见，谢青彦。”
眼底盛着的细碎的光闪了闪，方梨微笑着开口，朝对方颔首问好。
然后投过去一个抱歉的眼神，示意服务员接着带她离开。
洗手间门口，服务员让方梨稍等片刻，她去找吹风机帮忙处理衣服上的水渍。
针织衫，沾了水变重，坠在皮肤上有些难受。
方梨看她离开，伸手微微领着领子往外扯一点。
锁骨处柔嫩的皮肤被温水激的有些发红。
打眼看去，像是暧昧的红痕，横亘在柔白肌肤上，引人遐想。
“怎么不把东西取出来？”
耳熟的冷倦嗓音从背后响起。
方梨回头，看到谢青彦站在走廊的窗户旁，微微靠在柱子上，几乎融于夜色。
谢青彦似乎很喜欢黑色啊。
毕业照上在众多一片蓝白校服里穿着一身黑。
如今身上身上穿着剪裁得体的黑色休闲西装，显得更加身高腿长。
方梨微微仰头看他。
从他环臂抱于胸前的姿态，察觉到对方对于碰见自己这件事，产生的并不是正面情绪。
泛着夜色的冷风从缝隙里吹进来，他额前的发丝扫过狭长深邃的黑眸，露出审视又锐利的眼神。
“你是在和我说话？”
方梨余光微转，并没有发现他耳朵上带什么蓝牙无线耳机。
“0127”
谢青彦眸光抓住她，一字一顿的开口。
方梨瞬间想起来之前，朵云给她打电话时说的话。
朵云：“方小姐，为了感谢你愿意配合我出这口恶气，让他难堪，我准备了个小礼物，在餐厅三楼洗手间的储物柜里，密码是0127。”
方梨：“不用，朵小姐。我不会去拿礼物，请你自己收好。”
朵云：“你会用到的，相信我，方小姐。”
方梨有些不明白，朵云与她打电话的内容，谢青彦为什么会知道。
“谢同学，我不会去拿不属于我的东西。”她不认为向对方透露吃饭的地址，应该得到感谢。
方梨说完，收回视线，朝他微微点了点头，准备先行离开。
清理衣服这种事情直接回家处理更方便。
高晴问起来，也正好是个推脱的话头。
“是一件衣服。”
懒散的嗓音夹杂在夜色里，钻进方梨的耳朵。
她脚步一滞，原来朵云早就想好要泼那一杯水。
“真是可惜，我觉得你们挺合适的。”
恶意丝毫不被掩饰的从声音里飘散出来。
方梨此时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谢青彦眼神里的那道锋利，是道德审判的恶意。
方梨回头，重新看着这个多年不见的同学，对方眼底映着地板反射的光，晃动着，像蠢蠢欲动的黑色火山。
夜风喧嚣着，拍打着玻璃，耳边变的聒噪。
一些被遗忘的，本该无关紧要的过去，被谢青彦的恶意催化成一把枪，抵在了方梨的额头，砰的一声，炸开。
脑海里一片轰鸣。
那些让她神经刺痛的晦暗过去，好像被一双大手，从最隐秘的深处，无情的拉出来在太阳下，暴晒了一秒。
“欢迎回来，谢青彦。”
方梨嘴角笑意浅浅的勾进眼里，让她的眉眼变得生动了几分。她说完这句话，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从追过来的赵耀身侧离开。
在赵耀侧身让路时，礼貌的开口说，“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