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樱桃没想到，那是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
模样倒是长得周正，皮肤略黑——当然，这是和洛红玉以往接触的男人相比。
中餐是在一家高档酒店吃的，曾几何时，洛樱桃向洛红玉说起过这家店的菜，味道不错。
洛红玉却回道：“你一天能赚几个钱？小心死了以后，棺材板都买不起！”
洛樱桃不以为然：“赚不了多少，那也比您好！”
她没有说出过激的话，可是眼神自上而下打量起洛红玉来——这样的意味深长，这样的鄙夷，让洛红玉更生气。
她恶狠狠地说：“早知道你一生下来，我就应该把你掐死！”
洛樱桃回以微笑，顺带把脖子往前伸，示意她尽管掐。
洛红玉气德好像随时都要归西，只能离开。
此刻，洛红玉从酒店出来。
洛樱桃站在门外，看着洛红玉的身影从大厅而来，逐渐走近，和记忆中不欢而散的那一次，渐渐重合。
有多久没有见她了？
洛红玉今天穿了一件修身的无袖长裙，她虽然上了年纪，可是容貌和身段还是比同龄人优越许多。
这身端庄的打扮，让洛樱桃猜测起今日用餐的主题。
“过来吧！”
洛红玉并未靠近，站在阶梯上，冲她招手。
脸上没有笑容，说话也是平平静静，可是眼神变得分外柔和，甚至还藏着几分小心翼翼。
“棺材板的钱够了？怎么约在这里吃？我可没钱请你！”
洛红玉变了脸色：“你跟我讲话非得夹枪带棒吗？我就是欠你的？”
“我欠您，行了吗？”
“我不想跟你吵！”
洛樱桃打量她，没有张扬的浓妆，只是略施粉黛，却显出几分贤淑。
她笑：“真是见鬼，花蝴蝶开始变好了！”
洛红玉嘴唇发抖。
洛樱桃已经准备好了如何回击，没想到洛红玉竟然没说话，反而甩出巴掌，重重打在她的胳膊上。
“有病？”
洛红玉颤抖道：“我是你妈！”
“也就是一个名义，否则我压根不会跟你在这里磨蹭！”
洛樱桃转身离开，走出酒店的阴影之外，身后人才慌张开口。
“樱桃......”
她停步。
洛红玉柔和开口：“菜都点好了，进去吧！”
洛樱桃是不打算理她的，本想一走了之，不想身后突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是樱桃吧？”
她回身，那个男人已经来到她跟前：“我叫周国民，是你妈妈的朋友。”
樱桃看向洛红玉。
可真是稀奇，她那比她还肆意的妈，似乎害羞了。
勾起嘴角，飞快看一眼周国民，樱桃伸出手：“你好，我是洛樱桃。”
男人笑了。
他面无表情的时候显得很是高深莫测，一旦笑起来，单侧的酒窝就会把他打回憨厚的原形。
洛樱桃昂首走到洛红玉身边：“几号桌？”
“4号！”
“多谢款待。”进门之际，又补充道，“早说啊，早说让我来看你的新男人，我也不至于跟您废话这么久！”
洛红玉张张嘴，洛樱桃已经进了门。
周国民朝洛红玉一深一浅地走来，脸上仍然带着笑。
“我觉得你女儿挺好相处的，爽朗，像个男孩子，没你说的那样糟糕。”
“是吗？”
“进去吧，这家的菜很好吃。”
洛红玉同他携手进门：“ 你经常来吃？”
“哪能啊，我也是听朋友说的。”
“让你破费了！”
周国民蹙眉：“这是什么话！好吃的东西向来不便宜，又不是街边的大排档。再说了，今天是正式跟你女儿见面，总不能让她觉得你找了个没本事的男人。”
说完后，他又自嘲，垂眼，似乎在看什么。
“我确实挺没本事的！”
洛红玉低声道：“我就觉得你很好！”
“真的？”
“嗯。”
“那你也别不开心了，咱们开开心心吃一顿，看看这家是不是名副其实。”
洛红玉马上摆起笑脸。
洛樱桃全程暗暗注意他们，等到二人走近时，才假装回头。
“怎么磨蹭这么久！”
洛红玉径自坐下：“怕某些人厌烦！”
周国民戳戳她的胳膊，而后看向樱桃：“我们已经点餐了，你再看看，还有没有要加的。”
洛樱桃随便翻翻菜单：“都点了些什么？”
“有什么来着？”他转向洛红玉，“反正都是些招牌，名字别嘴，我也说不上来。”
“行了，就这样吧！”
周国民弯身给她倒水。
“谢谢，我自己来就可以。”
洛红玉想说上几句，可洛樱桃压根没正眼看她，只好赌气说：“你不用管她，她这人脾气怪，让她自己来。”
等餐间隙，多数是周国民在问。母女两人不过是隔着餐桌，却好像隔了一道银河。
从生活到工作，周国民把适合自己问的都问遍了，实在想不出什么话题。
服务员开始上菜，打破了餐间的沉默和尴尬。
周国民招呼洛樱桃，见她夹了一筷子，这才给洛红玉夹菜，小声说：“这是你最喜欢吃的肚丝，特意给你点的。”
“点什么肚丝？这里的死贵，还不如你回家去市场买新鲜的，我觉得你做的就好吃。”
周国民拍拍罗红玉的手，紧跟着随意夹了一点菜，慢慢吃着。
洛红玉低声道：“多吃点，樱桃吃不了这么多。”
“不用管我，你们吃！”
周国民咀嚼完口中的实物，问洛樱桃：“够吗？如果有想吃的，再点一些。”
洛樱桃慢条斯理地吃着：“这一顿得花不少钱吧？”
“也还好，偶尔吃一吃，还是吃得起的！”
洛樱桃点头。
周国民双手搁在餐桌上，左右拇指交叠，似有话说。
洛樱桃抢先一步：“你们在一起了？”
周国民一顿：“啊，算是吧。今天请你来吃饭，主要是听听你的意见。”
“我能有什么意见？”她擦干净嘴巴，“跟你在一起的人不是我。”
洛红玉生气地说：“你懂不懂得尊敬人？你周叔叔特意请你来这个地方吃饭，你就是这样的？”
“我不懂尊敬？我要是不懂，早就把饭菜扫在你们脸上了。”
洛红玉气呼呼，却没了话，只一双眼睛通红。
周国民搂住她的肩膀：“别生气。”
洛红玉这才开口：“实话跟你说吧，我也没打算听你的意见，是他非要请你的。”
洛樱桃冷哼一声：“你一直都是这样我行我素的人，年轻的时候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我有时觉得我不是你的女儿，更像你的冤家！”
周国民出来打圆场：“行了，这里的菜挺好吃的，我们先吃饭吧！”
洛樱桃往后一靠：“周叔叔。”
洛红玉一惊，周国民也跟着有些受宠若惊。
“你们两个在一起，我没有意见。”
她平静地说出来。
周国民察觉不出这背后的意思，可洛红玉同她唇枪舌战这么久，自然知道这句话是真心的。
洛红玉给周国民暗暗提示，今天用餐的主题这才告一段落。
中途，周国民接了一通电话，回来后打了一声招呼就离开了。
“樱桃，你和你妈妈多坐一会，我帮你们定了下午茶，多陪你妈聊聊天。”
洛樱桃没好意思说，自己和洛红玉在一起只有吵架的份。
她看向周国民，这个憨厚的男人从始至终都是带着笑的。
“今天谢谢你。”
“该是我谢谢你，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男人走后，剩下母女二人面对面。
洛红玉向来强势，此时竟然有些无措。
“决定了？”樱桃突然说。
“是。”
“他知道你的事？”
“......嗯。”
“挺好！”
“你什么意思？”洛红玉有些恼，“你以为我愿意当一个被人唾弃的贱女人呢？”
“没什么意思，我说，周国民挺好，看得出来很老实。”
洛红玉还在回味这个“老实”到底是赞扬多一些，还是贬损多有一些，又听对面那人说：“他是做什么的？”
“跑长途。”
“他的腿脚开长途没事？”
洛红玉微怔，用餐时，洛樱桃压根没表现出来。
“你看出来了？”
樱桃默认。
“不妨事，他情况不严重，而且也不是经常那样。”
“你是该好好找个靠谱的男人了。”
“你现在倒教训起我来了！”洛红玉觉得现在自己被这个死丫头平白压了一头，“那你自己呢？你也不小了，就没谈朋友？”
“没有！”
洛樱桃把头转向窗外，淡淡道。
便是这时，她看到有一个男人站在酒店门前，面前已经有一脸黑色轿车在等着他了，可是他却回身张望。
洛樱桃注意好多次，也是这才发现男人似乎在跟自己打招呼。
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于是歪头想了想。
男人或许认为她是在回应自己，于是朝她招手。
洛樱桃莫名其妙回应。
男人离开后，洛红玉眯起眼，恶狠狠叮嘱：“你可得擦亮眼睛，不要图一时快活，那样的男人可不是好惹的。”
“你是在检讨自己的过去？”
“你......”
洛红玉气结，最后泄气道：“我看你嘴硬道什么时候。”
期间，趁着洛红玉上厕所的功夫，她把自己身上的八千块现金，塞进洛红玉包里。
母女二人这样相顾无言，倒是难得享受了一个静谧的午后。
洛红玉当先离去，等洛樱桃出门的时候，却撞见了一个久违的朋友。
李泉看见她，打招呼道：“好巧！”
“你是李泉？”
“是。”
洛樱桃闻见李泉身上隐约传来一阵腻人的诡异馨香，现下不是用餐的时候，那么只能是从房间里出来的了。
“你没有上班？”
“我现在就在上班！”
洛红玉看看身后。
李泉笑道：“我们不仅仅是服务生，有时候还要充当管家和跑腿小厮的角色。”
“我明白，会所超人嘛！”
李泉看了看手表，随口问：“最近没有跟小涵联系？”
“没有。”
“也是，他回老家了。这次休假比较长，估计还有一阵子才能回来。”
洛樱桃没有回应这个话题，抬眼看天。
“要变天了。”
“台风要来了。”
洛樱桃和他说完再见，没走几步，身后的李泉就上了一辆私家车。
洛红玉没当回事，赶上更大的暴雨落下之前，把紫龙镇运送来的衣服都归置好。
李辉也提前寄了一部分紫龙草过来，干湿都有。
洛樱桃忙完两边后，打车回家，暴雨如瀑，倾泻而下。
雨帘密集，行人全都变成了屋檐下的燕子，躲在大小不一的物体背后。
洛樱桃打开打车软件，果然，已经排了百十来号位。
还好事情提前忙完，这会哪怕车子在路上龟速前行，也并不慌张。
开车的是个老司机，没有走规划的路线。虽是绕了一些远路，但积水少，也能节约一些时间。
途中，会经过一个火车站。
站前广场没有人，所有拖着箱子的客人都挤在大厅里。
公交站檐下，也是密密麻麻的人群。
洛樱桃只扫了一眼，就觉得头皮发麻。
然而，便是这一眼，让她注意到一个在公交站最外边的寥落身影。
一身卡其色的上衣，淋了雨，显得颜色更深了一些。
那人别开头，尽力躲雨，可暴雨从四面八方而来，难以避开。
“师傅，停下车。”
“你要在这里下车？”
“我顺带接个人。”
师傅扬了声调：“那可不行，现在有多少人等着打车？你一走，人家都拥上来，我很难做啊！”
洛樱桃知道他的意思：“我多付两百，你等我一会，我接个人，马上就来。”
“行吧行吧，你快去快回，我就尽量等你一会吧！”
司机把车往前开出一段，停下，洛樱桃撑伞下车。
师净涵正低头把鞋子里的水空出来，冷不丁，前方罩上一层如盖阴影。
潮雨的腥味中，夹杂丝丝缕缕的清香。
一抬头，便是洛樱桃沉默的眼神。
“你提前来了？”
“嗯。”
“怎么弄得这么狼狈？”
“雨太大，伞骨断了，人也被撞伤了。所以只好躲在这里，看看雨什么时候停，或者能打到车也好。”
这天气，车开的慢，他还能这么安然地站着，说明伤的不厉害。
“现在已经排了上百位了。”
“那就只好等雨停了。”
他说得安然，好像被大暴雨困住，不是什么糟心事。
“走吧，我叫了车。”
“我这样子，不太好，把人车里弄脏了。”
洛樱桃好似没听见，把伞递过去：“车等着呢！”
师净涵把箱子放好，车内的洛樱桃听见司机说：“怎么去了这么久？你看看，浑身上下都在滴水，别人还怎么坐车！”
洛樱桃假装没听见。
司机不情不愿送二人到师净涵的住处，因为洛樱桃去找师净涵的片刻功夫，此刻她身上也是湿的。
“你上去吧，现在雨小了，我自己回去。”
师净涵看她的背影。
“你......上来坐坐吧！”
洛樱桃本想拒绝，却听见师净涵说：“衣服都湿透了，换件干的再走也不迟。”
樱桃跟他上楼。
闷了许久的屋内，一股潮湿的霉味。
师净涵把门窗推开，打开空气净味机，又把空调打开，调到合适温度。
他找了一身干净的衣服递给她：“先去换身衣服。”
樱桃接过：“有毛巾吗？我想擦擦头发。你身上都在滴水，你先吧。”
师净涵从净水机接了一杯热水，找来干毛巾，自己转身进了浴室。
她孤零零坐在凳子上，空调的冷气让她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樱桃双手抱着热水杯，看着水汽袅袅蒸腾，只觉无限疲惫，眼皮重得好像要睁不开了。
即将陷入沉睡之时，她听到一阵闷响。
嘶——
清醒，短促，稍纵即逝。
“你没事吧？”
“稍等，我很快好。”
洛樱桃啜饮两口，想了想，然后光着脚起身，串串脚印在地板上显示出来，很快又消失不见。
她靠近浴室门，屏息。
这一次她真切听到，师净涵隐忍的嘶声。
樱桃推门而入。
师净涵慌张之下，一下划入浴缸，可是倏忽的一瞥，还是让她看见膝盖和小腿上大面积的擦伤。
血已止住，伤口被雨水浸泡，隐约溃烂。
“骨头有没有事？”她站在一旁问。
“只是皮外伤。”
樱桃蹲下：“我看看。”
“真没事，我还得工作，如果有事，我不可能放任不管。”
师净涵往浴缸里侧躲。
樱桃不再废话，飞快把手探入水中，抓住他的小腿。
她像抱着一条笨重的大鲤鱼一样，将师净涵的小腿掰起来。
这场面，怎么看怎么滑稽。
洛樱桃把伤口上的灰尘和死皮用清水拭去，伤口确实不深，但面积较大且分散。
师净涵想把她的手打开，却被斥责。
“别动！”
“你这样，我没法好好洗。”
“那就不洗！”
师净涵暗暗吸气。
“你真是有工作才回来的？”
“有事！”她没有正面回答。
洛樱桃目光炯炯看他：“什么事？”
正事还是私事？
师净涵不说话，直到前额发梢上的水，滴落在水面上，洛樱桃才开口：“算了，我也不想知道。”
她一边检查，一边问：“我看你后背上也有深浅不一地伤痕，那是怎么回事？”
师净涵别开头：“以前不懂事的时候弄的。”
“我看有点像鞭子抽的，剩下的看不太出来——你总不至于跟人打架吧？”
“这倒没有。”
“行吧，你奶奶说的对，男人在狗都嫌的年纪，的确什么事情都会发生。”
洛樱桃记得自己就被洛红玉用衣架子抽过。
师净涵声音闷闷：“嗯。”
好在洛樱桃没有继续问下去。
他该怎么去解释，自己身体上肮脏和痛苦的痕迹？
这些刻在肌肤上，更烙在骨头上。
痕迹会被时间消退，可是那些难以启齿的、阴暗的、难以示人的过往，会一直都在。
他没道理奢求别人的宽容。
洛樱桃盯着他看：“你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