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一个

    天钧从案上笔架上取了一支小羊毫,蘸上朱墨,一一翻阅批点。

    要是换作上一世的水若芸,遇上老师当面批改作业这种事,必定是诚惶诚恐,战战兢兢。

    但是龙芸就比较……脸皮厚。

    反正是差生,写作业就已经很给老师面子了好嘛!

    天钧一面用朱笔批点,一面道:

    “这一篇,字虽然不好看,文字无错漏,勉强算过关。

    “这一篇,脱漏两段文字,不过。

    “这一篇,抄得十分不认真,几处错字,还有语句倒错的,也不过……”

    龙芸抄了十遍,倒有八遍是不过的。

    天钧语气严厉,“让你抄写《静神咒》,是为了叫你静心平气,安神养元。可你写得匆忙潦草,错误频出,全无静神之义,只是为了敷衍交差。虽则抄了十遍,却跟不抄也没什么区别……”

    来见师尊之前,龙芸知道自己无幸。天道仙尊叫杞玉写信给师尊告状,大抵又要受罚。就算哭没用,那当着师尊的面笑肯定是更讨打吧。

    龙芸袖子一拈,开始挤眼泪。

    “师尊……弟子不是故意不学好……弟子是真的……真的没办法……弟子白天在太清峰被人欺负,被尊长训斥,又被杞玉师兄拎去太清峰下搬运沙石,监工催命似的在后头赶我,一直干活干到晚上……昨天夜里弟子手疼得抬不起来,抄到三更才勉强凑足十遍……”

    本来哭得三真七假,这时她越哭越伤心,假哭成了真哭。

    “师尊要我静心平气,安神养元。可我初入昆仑,便被师尊废尽修为。戒律院被太清、玉清十几个大弟子围殴。撄宁因为我,父亲遗物被毁。微微因为我,唯一的贝壳破碎。我去上课,水术课也好,木术课也好,处处被人刁难。我的仇敌知道我修为尽失,一个个兴高采烈上门寻仇。上昆仑不过一个月,倒有大半个月在挨打养伤。才刚刚修养好一点,又被罚去拉沙土、搬木头……”

    龙芸越想越委屈,越想越可怜,一边哭一边小嘴叭叭叭。上清峰本来一个大好晴天,莫名其妙又开始下瓢泼大雨。

    天钧看了眼窗外枝头的粉白杏花,全被雨水打落了。

    他无奈道:“别哭了。哭没用,不能解决问题。”

    龙芸一面哭一面逼逼:“我哭……我哭是为了有用吗?是为了解决问题吗?哭没用,难道笑就有用吗?……挨了打,受了欺负,我连哭都不能哭吗?”

    天钧眼皮微低,道:“在我面前,你不必惺惺作态。天地殿失火一事本不怨你。至于阳子居——我教导弟子不能与世无争,却不是要你们挨打不还手。这两件事,我都不会罚你。你尽可以放心。”

    龙芸松了口气。

    “只是——”天钧话锋一转,“《静神咒》于修行至关紧要。罚抄十遍,八遍不过。罚你再抄十六遍,熟记咒文,下一旬带来见我。若还是不过,继续加倍罚抄。”

    龙芸一听还要罚抄,抄得不好还要加罚,整个人登时不好了。

    她立刻卖力地继续哭,真情实感,泣不成声。

    她伸出满是水泡的双手,“师尊您看我这双手,拿筷子都费力,又叫我罚抄,那我还是抄不好啊……纵然是以前被关在东极宗割血,好歹没叫我干粗活重活,也没罚写字。现在天不亮就要起床爬山出早课,一天到晚都在上课,上完课还要去拉沙土、搬木头,到晚上还要做功课、罚抄写。我起得比鸡早,吃得比猪差,干得比牛多!是我不想静心吗?是我不想安神吗?天天被人欺负,还要天天被罚这个被罚那,师尊换成您,您能静心平气、安神养元吗?……”

    “师尊我不想学了……我真的学不下去了。退学可以吗?……求师尊开恩……放我走吧……”

    天钧道:“现在放你走,你便是死路一条。别说天机司除妖司,幽州王室,也不会放过你……还有,你哭也没用。不必再装了。”

    龙芸假哭被戳穿,脸上一红,即刻恼羞成怒,大叫道:“那又怎样!我就是想走。在昆仑呆下去,太清、玉清的人难道就能放过我吗?天绝仙尊天天想捉我磨珠,跟东极宗又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是死,死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

    她接着脸露冷笑,“哦我明白了。师尊舍不得放我走。因为还要割我的血替师姐解冰蛊,剔我的骨给师兄续补手足。”

    龙芸哭不下去了,犹自带泪,脸上表情却冷了,“师尊不肯放我,那也行啊。师尊这样好不好。我斩一截手指、一截脚趾,留下一罐龙血,替师兄补手足,替师姐解冰蛊。这样师尊总能放我走了吧?”

    天钧斩钉截铁,迅速道:“不行。没有人需要你来补手足。你的血也解不了冰蛊。”

    龙芸扬起脸,嘴角露冷笑,“那师尊留我做什么?我这样的劣徒,冥顽不化,只会给师尊惹麻烦。昆仑容不下我这等妖物。留下也是祸害!”

    一阵沉默。

    外面的雨渐渐小了。偶有几点雨滴,随着杏瓣落进泥地里。

    那淅沥的小雨声中,龙芸听见天钧低沉的声音说道:“我留下你……是想要保护你。”

    龙芸愣了一下。

    “对不起。”他轻轻说,“是我没能保护好你。”

    龙芸一时怔住。

    对不起?

    师尊居然……跟她说……对不起?

    印象里的师尊,从来,从来没有说出这样的话。

    上位者不能道歉。因为道歉就是示弱啊。

    “我收你为徒,不是为了叫你割血剔骨,更不是让你为旁人续补手足。”他垂下头,不再看她,可声音却十分坚定,“……从来不是。”

    上一世,龙芸在孤独峰顶受重刑,曾问师尊,收她为徒是否是为了给师兄续补手足。

    隔着一辈子的此刻,师尊清清楚楚地告诉她:从来不是。

    龙芸眼眶一热。

    窗外的雨却停了。阳光灿灿烂烂地洒向窗外的杏树。

    枝梢上的最后几瓣杏花,带着雨滴在骄阳中盛放,晶莹而璀璨。

    *

    龙芸的单修课后,是微微的单修课。

    龙芸迟到,微微也迟到。

    龙芸眼眶浮肿,脚步虚浮,微微也是一般。

    微微见到天钧,惊惶地跪下道:“弟子水若微拜见师尊。弟子误了时辰,罪该万死。”

    姐妹两个连道歉的说辞都一模一样。

    天钧默了一会儿,问:“你姐姐是睡过了,你又是因为什么?”

    微微奇道:“姐姐也迟到了?”立刻又道,“姐姐是太累了,师尊您不要怪她。她昨天赶抄写到半夜……”

    天钧道:“那么你呢?你半夜在做什么?”

    微微一愣,垂首道:“我……我去……站瀑布了。”

    天钧话语中带了一分讥诮,“你姐姐挺辛苦,你也挺辛苦啊?”

    她低下头,咬着嘴唇,面色苍白,“弟子……弟子自拜入昆仑,修为毫无长进……站瀑布也试了,河图洛书也试了……别的新录弟子已经能够操纵水柱,弟子,弟子却什么也不会……执教师兄教导得很耐心,可弟子连水滴也控制不了……”微微说着开始掉眼泪。

    天钧看了眼窗外枝头杏花,已被雨水打落得所剩无几。好在雨没继续下。

    他无奈道:“别哭了。哭没用,不能解决问题。”

    说完他自己扶了下额头。

    今年新招的两个女弟子,一个比一个能哭啊?

    微微一面抽噎一面自责,“弟子……弟子无能,辜负师尊教诲……辜负师兄指点……”

    天钧眼皮微抬,道:“在我面前,你不必惺惺作态……”说完这话,他自己顿住了,片刻又道,“你出去哭完,再进来回话。”

    微微立刻用袖摆将眼泪擦干,“对不起师尊……我不是故意的……弟子是因为修行没有进展,心里着急……”

    天钧道:“入门才一个月,急什么呢?阿栎师姐入门三年,修为毫无进展,也是慢慢想办法的。”

    微微道:“阿栎师姐也是吗?……可是她那么厉害……”

    天钧道:“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再了不起的宗师,也是从初学者一步步开始的。”

    微微用力点了点头,“嗯!”

    天钧道:“最开始的修行,你不用太有压力。催动灵力,试着操控随便什么东西。一片树叶,一粒尘埃,都可以。”

    微微道:“可是师兄说,我是水系灵根。水系修炼,要从操纵水滴开始。”

    天钧问:“他怎么知道你是水系灵根呢?”

    微微道:“因为试境的时候,我的手贴在试境石上,石头发出了微弱的蓝光和青光。杞玉师兄说,我是水系或木系。”

    天钧道:“你姐姐刚入昆仑以试境石试灵力,试境石五色光芒大盛。此时她修为被废,再叫她去试,只怕什么光芒也没有。”

    微微奇道:“师尊是说,试境石试的只是……现有的灵力?”

    天钧问:“凡是修士,一入门便要试灵根。可是,你想一想,你在昆仑,又或江东仙门,见过灵根长什么样吗?入昆仑看了这些修真的典籍,有哪一本书,把灵根的样子画出来了吗?”

    微微摇摇头:“从没听说灵根长什么样。不知它是圆的,还是扁的。”

    天钧道:“五行理论,只是一种理论。灵根理论,也只是一种理论。理论经过验证,人们便将之奉为圭臬。可理论也是有适用边界的。在边界之内,理论是对的。出了某个边界,理论就不一定对。”

    微微若有所思。

    天钧道:“所以不用去管你究竟是水系还是木系。现在,你去找一样东西。树叶,花瓣,或者尘土。拿来我面前,试着让它浮起来。”

    微微先后找来一叶树叶,一瓣落花,一粒石子,一粒泥土。全都试了一遍,可什么都没有浮起来。

    微微灰心丧气。

    天钧道:“万事万物皆有其灵性。你不能操纵它,并不是你的过错。只是恰好你们意念不合而已。再想一想,有什么东西,是从小到大你所熟悉的,你最有可能意念相通的?”

    微微道:“从小到大我最熟悉的,就是我的贝壳。我从小睡在贝壳里,睡了得有一百年了。我可以让它打开、半开、闭阖,还能让它变大变小。可是,可是师尊,我的贝壳……被打碎了……”

    天钧问:“贝壳的碎片还在么?”

    微微从腰间解下一串晶亮的贝壳,道:“在的。我将碎片都捡回来了,舍不得丢掉。这一串我就带在身边。”

    天钧点头,“好。只取一片最小的碎片,试着让它浮起来。”

    微微将绳索解开,一片贝壳碎片滑落在地上。

    微微甚至没有动手去捡,只是心念一动,一片小小的、深金色的贝壳,便自行浮在了空中。

    连微微自己也惊讶不已。

    想了想微微又笑了,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她平时以心念操纵贝壳打开阖上,早与贝壳意念相通。

    天钧微笑道:“很好。今后,你不必站瀑布,不必浮水滴。只做一件事,就是操纵你的贝壳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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