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离逝的风

    “两年前突发心脏病,去世了。”

    悬在头顶的巨石坠落,发出撼天动地的惊响,震得沈瑜年耳畔嗡嗡作响,还没来得及逃窜,便已砸中了下方那个避无可避的人。

    她被砸蒙了,只是点点头。

    颈间的血管是木偶的线,拖拽着蔓延在全身的脉络,牵动了五脏六腑的疼痛,令她痛到几乎失去了知觉。

    很奇怪的是,沈瑜年没有想大哭的冲动,仅是把脸埋在手心,于方寸间寻求着安慰。

    这个事实其实在她的预想范围,上个周,这个周。她在老家楼下站岗时,始终都没发现父亲的身影。

    再加之,上周妹妹下班回家时,只打包了两份汤面,就更能说明问题了……

    “姐……”沈瑾思怕她承受不住,拽了拽她的袖子,被沈瑜年用手挡回,“我没事。”

    沈瑜年忍下心脏的剧痛,抬起沉重的唇,嘱咐道:“用你的三寸不烂之舌先和妈说声我回来了,今天晚上回家吃饭。”

    沈瑾思应下,满腔失而复得的喜悦无处宣告,索性又抱住了姐姐。

    回家的路如此遥远,远到横跨生死方能到达心之所归。

    对有些人来说习以为常的,原是许多人穷其一生,都可望而不可即的温暖。

    ……

    到了晚上,沈瑜年满怀心事地回到楼下,仰望厨房透出的光,光影能传递饭菜的香气,逾越十几米的高度,指引这位离家十年的旅人,再度回到妈妈的怀抱。

    找妈妈才是这世上最令人心安的事,毕竟女儿再大,都是妈妈的宝贝。

    妈妈陆湘家住三楼,此刻在沈瑜年的眼中,却成为了“最高耸的山,最辽远的海”。

    沈瑜年陡生“近乡情更怯”之感,步伐越发沉重,在接近二楼拐角处时,灯光昏暗,孤作游魂的恐慌再度袭来,她慌乱之下,重重地跺脚,声控灯再度亮起。

    她走过拐角的那一刻,心底的河流恰流向妈妈的眼眸。

    刚抬眼,便看到最爱的母亲,正好站在门口,出神地望着自己。

    自沈瑜年长辞的那刻,亲者便永远留在了过去,从此时间的流逝妄称前行,带不走心死在过去的人。

    沈瑜年回来了,原本落满尘埃的的时钟,受到了来自人间的感召,因为她的归来,重新转动。

    陆湘身上那缕被抽走十年的魂魄,今天再度归来。

    古人笔下盼归是“意恐迟迟归”,不怕迟来,最怕不归。

    但真正的离别并非盈亏之月,总有定数。而是今朝的落花,卷地风吹散,总有重开之日,也非昔日之颜。

    仿佛过了一万年那么长,沈瑜年才被刻骨的思念牵引上了最后几级台阶。

    “妈,我回来了。”

    她紧紧抱住了已过花甲的母亲,接踵而至的生离,侵蚀了母亲发间仅有的黑色,覆上了沧桑的灰白。

    陆湘对女儿的思念,都变成了落在发梢终年不化的雪。

    岁月的苦难在陆湘温柔的眉眼处,铭刻下惊心的痕迹,一道一道,毫不留情。

    尽管命运对这位朴实且善良的女性残忍至极,让她接连失去了女儿和丈夫,但她从来没有被打倒,仍是笑对生活。

    静候风雨过后,在沧桑的掌心,承载故人期许的花朵总会破土而出。

    “回来就好。”陆湘轻拍着女儿后背,抿着哭腔,虽然眼泪漫过双眼,仍要笑着安慰越哭越凶的女儿,“这不是回来了么,哭什么。”

    她不敢放声大哭,因为在女儿面前,她一定是最坚强的人。

    所有的痛苦要暂时藏起来,做她们时时刻刻的依靠。

    ……

    陆湘趁着去厨房端饭菜的功夫,找到可以释放情绪的一隅,无声地抹着眼泪。

    她亲爱的女儿,终于回来了。一开始她也不太相信,以为是不靠谱惯了的小女儿异想天开,糊弄她这个老年人。

    虽说小女儿平日里不着四六,满嘴开火车,但和她说起这件事时,眼神里是从未见过的靠谱。

    随着沈瑾思拿出的证据越来越多,自己又上年纪了耳根子软,忍不住被“忽悠”动了。

    方才,她刚与那个陌生的女孩对视时,只需一眼,勿需多言,她就能认出灵魂深处真正的所归。

    陆湘注意到热气逐渐稀薄的汤,赶紧用毛巾擦了把泪痕,思及不能让女儿们喝冷汤,又把砂锅重新放回煤气灶加热。

    她端着其余几样刚出锅的菜,收拾起伤感的表情,换上温和的笑意才出去。

    “吃饭了。”陆湘看向双手各拿一只筷子的小女儿,满眼静待开饭的呆滞。

    简直像极了丐帮再就业。

    陆湘又气又好笑,“你就不知道帮你妈收拾饭菜,就在这等着?”

    沈瑾思还沉浸在姐姐回来的美梦中,此时才如梦初醒,有些惭愧但不多,转向沈瑜年,“姐,表现自我的时候到了。”

    沈瑜年捣了她一锤,揶揄道:“就你这样的,不知道哪家的五好青年会被你祸害。”说罢,起身去厨房帮忙端饭菜。

    “你坐你坐。”沈瑾思把她按了回去,“可不敢麻烦高中生,没得说我以大欺小。”随后动作麻溜的,把足足七八个菜端了上来:

    糖醋鱼、茄汁豆腐、柠檬虾仁、红烧猪蹄、水煮肉片、酸辣白菜和鲫鱼汤。

    她边活动着手臂,边说:“我在家都吃不了这么好,姐这一回来就提升伙食标准了。”

    陆湘素来和气的心态,总能为小女儿破防,她摆摆手示意对方先坐下,无奈道:“吃饭堵不上嘴。”

    “你就庆幸吧,还有人给你做饭吃。我不在家时,你就给白曜吃袋装螺蛳粉,别以为我不知道。”

    几个周前,陆湘下午回家后,闻到家中有着若有若无的酸笋气味,找到罪魁祸首沈瑾思后,在两人的求情声中,她毫不犹豫地把剩下几袋全扔了。

    吃一顿螺蛳粉的后果就是,家里好几天都充斥着不算太愉快的气味。从此螺蛳粉一物被列入了黑名单。

    沈瑾思装傻充愣,夹了一块柠檬虾仁,对于旁边沈瑜年的眼刀子装看不见,点评道:“妈,手艺越来越精进了。”

    “怪不得楼下老陈大爷总找你出去跳广场舞……哎呦!”沈瑾思的脚被无情地攻击了一下。

    沈瑜年咬牙笑着,“下次老陈大爷再来找妈,你就顶上算了,说不定人家看你话多,就被劝退了。”

    “瞧你说的姐。”沈瑾思颇为不忿,“我这么漂亮贴心又自带编制的乖女孩,那不得成为咱妈二婚的加分项!”

    陆湘忍无可忍了,瞥了她一眼,“明天准备喝西北风吧你。”

    沈瑜年听到“二婚”这个词,笑意骤然消退,叹了口气。

    陆湘思虑片刻,便看出女儿的心事,“是在想昭筠吧。”

    “没有啊。”沈瑜年摇摇头,夹了一整个猪肘,不紧不慢地啃起来。

    沈瑾思连忙道:“你这纯属操多余的心,姐夫绝对没有。”

    沈瑜年正欲开口,被她机关枪似的话堵了回去。

    “从前几年开始,姐夫的姐姐还有他的同事,就一直给他介绍对象,其中甚至有年轻漂亮学历高的未婚姑娘,可是姐夫一次相亲都没去过。”

    沈瑜年一时语塞,过了许久,说:“他给你多少好处,你这么为他说话?”

    沈瑾思胳膊肘向外拐了拐,不好意思地笑着:“上个暑假资助我和白曜出去旅游。”

    陆湘帮忙打圆场,“瑜年,我这么大年纪了,见过的人和事都不算少。我能看出来,昭筠这些年没有再婚,不仅是怕白曜受委屈。

    “更是因为你。”

    “可是……”沈瑜年又想起那日的女子,反驳道:“祭日那天,我去了趟墓园,亲眼看到他和其他人一起去看我。”

    陆湘和沈瑾思交换个眼神,表示疑惑。

    这件事,她们没听说过啊?

    陆湘:“也许是误会吧,毕竟那天去看你的人那么多。”

    沈瑾思附和:“是啊是啊,要不我就以‘姐姐给我托梦为由’,替你问问姐夫?”

    “好主意,等有答案了告诉我。”

    “对了妈。”沈瑜年放下碗筷,顿了顿道:“当年保险公司索赔的钱……”

    沈瑜年从事的是化工相关的行业,具有一定危险性,所以她事先给自己投了保,本就想买个心安。

    却不成想,竟然真有兑现的一天。

    至于受益人,她填的是最信任的人——她的母亲。

    陆湘目光闪动,似是不愿回望往事,泫然欲泣,“都在我这里,一分没动,等着给白曜上大学用。”

    沈瑜年扶额,顿时神伤,苦笑道:“您不用为她打算,这些钱本来就是留给你和爸养老的。”

    沈瑾思见母亲和姐姐神情悲怆,不想让她们在饭桌上持续这个不吉利的话题,连忙乖巧地给两人乘了碗鱼汤。

    “尝尝咱妈的手艺,可香了。”

    沈瑜年喝了口鱼汤,细品着其中的鲜味。

    “妈你做鱼汤的手艺,真是和爸越来越像了。”

    许是鱼汤温热,灼得她眼眶疼,流向思念的最深处,即将令她溃不成军。

    陆湘深呼吸,扯着胸腔隐隐作痛,苦笑着感慨:“是嘛,他做鱼汤可是一绝,我怎么也做不出他那个味”

    像是引燃了情绪的阈值,沈瑜年忽然溃不成军,眼泪止不住的流,沈瑾思怒薅了几张卫生纸,都没止住姐姐的眼泪。

    在灭顶的至痛面前,人往往不会立即释放情绪。看似麻木不仁,实则只需要一个节点,就会让其清醒地意识到,苦苦思念的人,原来真的已经不在了。

    梦醒时分,才会山崩地裂。

    而沈瑜年这个节点,仅仅是一碗鱼汤,一碗再也没有父亲手艺的鱼汤,

    “我想去看看爸。”

    在泪眼模糊中,沈瑜年猛地起身,寻找到了父亲的相框。

    照片中的中年男子,微胖富态,面相和善,眼里却没有光。

    沈瑜年趑趄不前,凝视着桌上的相册、老旧的mp3和钱包,心脏像是被撕裂开来。

    沈瑾思说,那是父亲最宝贝的三样东西。

    她拿起钱包,装透明票夹的那一处,里面放着一家四口的合照,那是妹妹刚出生时拍的,母亲当然不是现在的灰白烫发,而是一头披肩长发,仪态温婉端庄。

    父亲抱着刚出生的小婴儿,笑得腼腆,怕她乱动,又怕抱着太紧,无处安放的大手显得格外滑稽。

    小婴儿肉嘟嘟的,倒是三个月看到老,嘴角下翘,眼睛刻意瞪圆,满脸写着“我最厉害”的姿态。

    当时在师大附中上高中的沈瑜年,还没来及换下红白配的校服,加之笑靥淡雅,皎若秋月,站在母亲旁边的她分外喜庆。

    一张边角泛黄的照片,镌刻着岁月的永恒,留住了最美的韶华。

    留不住的,是斯人已逝,佳期难回。

    沈瑜年捂住嘴,一页一页翻开了相册。

    年轻时的沈父,热衷于旅行,但因为工作原因,又不敢走太远,爬山、赶海、徒步踏青……这张爬山留下的游客照里,身后是雾气缭绕,云山影绰。

    男子笑容灿烂,朝气蓬勃,还学着新式潮流,比了个耶!

    沈瑜年指尖颤抖,往后翻了几页,时间是2015年。

    那是一张在海滨城市旅游时留下的照片,中年男子身后是一片洒下金光的海,面上却如同枯槁的木,双目黯淡,向来是被病痛和丧女之痛双重折磨。

    仿佛电源耗尽,打光的灯忽明忽暗,照向对方眼底的光,渐次晦暗,直至燃烬。

    “爸……”沈瑜年划过照片,实现最终停留在那张照于1986年的照片,她残存的记忆,从水底浮现……

    “我要吃我就要吃!”当年6岁,但缺牙巴的沈瑜年,非要吃糖葫芦,拽着爸爸的衣角不肯走,大有不给买就撒泼打滚的势头。

    沈父为难,蹲下身来哄女儿:“你现在是换牙期,对牙齿不好。”

    小瑜年不管这些,穿着花棉袄气鼓鼓地坐在地上。

    沈父看穿了她的伎俩,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真不走么?”

    “不走!”

    僵持来僵持去,从下午僵持到了天黑,沈父怕她跑丢了,一直躲在角落里观察女儿。

    沈瑜年终于熬不住了,放声大哭找爸爸。

    沈父这才出现,擦去她脸上的鼻涕眼泪,把去了尖头的烤肠递给女儿,揪了揪她脑袋上的冲天辫,笑道:“等你换完牙再吃糖葫芦好不好?”

    小瑜年塞得满嘴是肉,擤着鼻涕,点点头,还贴心的把最后一口留给老爸。

    沈父笑着摇头,“吃吧,爸爸不饿。”说完,牵着女儿的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被路灯拉长,影子之长,堪与不绝的思念接壤。

    那一生伟岸可靠的背影,只愿为他亲爱的女儿折腰。尽管他行在远处,仍用最缓慢的步伐告诉你:

    自不必追,我会回到你身边。(1)

    孩子是父母一生的命题,无解。

    这一幕被热爱照相的小卖店老板记录了下来……

    沈瑜年从回忆中抽离,却不知道碰到了何处,mp3里传出了清亮的歌声:

    “那些我爱的人,那些离逝的风……”似有感应,她无助地四下寻找,好像歌声真的在告诉她:

    父亲从未走远。

    沈瑾思把手搭在姐姐的肩上,忍着泪意,“自你走后,爸就喜欢用你这个mp3听歌,说什么都不愿意换智能手机。”

    那个可怜的父亲,终究没有等到他的女儿回来,只要再等两年……沈瑜年拭去流至下巴的泪水,仔细地抚摸着三样物品,留恋而不肯离去。

    原来父亲最珍惜的所在,都与家人有关。

    ……

    已过晚上八点,沈瑜年是一定要走了。

    陆湘和沈瑾思一起把她送到楼下,三人依依不舍地道了别。

    “有空常回家!”沈瑾思冲姐姐挥了挥手。

    沈瑜年招手,“好,晚上天冷,快点回去吧。”

    “对了,记得提醒冯昭筠,白曜总忘记喝那个调理生理期的药。”

    嘱咐完后,沈瑜年收回不舍的目光,插着口袋离去,刚把手伸进口袋,她就感受到了手机的振动。

    为防着赵梧楠监控她的动向,她现在出门常用的手机,还是充话费送的杂牌手机,另一张卡也是偷偷办的。

    她打开微信一看,是条好友申请,再点进去,内容令人费解:

    [下周三之前,快回学校把你的东西拿走,否则我就全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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