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5

    青大特别注重仪式,即使不是学年开学,学院里都会办一个开学典礼。

    上学期王瑾珍身体不适,没出席外语学院的开学典礼,这次院长再邀,她考虑了下,觉得自己也有阵子没去学校了,遂应下了。

    医生说过,王瑾珍的身体需要静养,不宜外出。纪则临担心老太太会出什么意外,青大开学典礼当天就推了工作,亲自开车送她去学校。

    自从王瑾珍七十岁生日后,学院里基本上所有人都知道纪则临是她的外孙,但见过他的人很少,所以他甫一在学院大礼堂露面,就引来了无数学生的目光。

    闻月被安排做了研究生院的优秀学生代表,领导和教授讲完话后,她就上台进行演讲。

    纪则临坐在第一排,闻月演讲的时候,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

    闻月平时看着内敛低调,但在这种场合却不露怯,非常地从容自如。之前王瑾珍说她虽然是小镇出身,但身上并没有小地方出来的孩子常有的局促感,这大概是得益于她的父母,他们将她养得很好。

    闻月完全脱稿,有条不紊地发表演讲。纪则临发现她讲话的时候,偶尔会面带笑意地朝一个方向看,便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任骁正站在礼堂的侧边,拿着相机在给闻月拍照。

    纪则临眉间微紧,再次把目光投向演讲台。

    原来她看喜欢的人时,眼神是这样的放松、自在,完全不似在他面前时那般紧张、拘谨。

    开学典礼的舞台表演结束,王瑾珍被一众师生围住,闻月也被喊了过去。纪则临正打算离开大礼堂,去门口等着,才要走,被任骁给拦住了。

    任骁脖子上挂着个相机,十分自来熟地走上前和纪则临攀谈:“纪总,好巧啊,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你……你是送王老师过来的吧?”

    纪则临不得不站定,颔首应道:“嗯。”

    “我过来参加月月的开学典礼,给她拍拍照。”任骁举起相机示意了下,又笑着说:“对了纪总,昨天谢谢你让李特助来接我们。”

    纪则临昨天派车,本来只是应了王瑾珍的话去接闻月,他并不知道她的男友也跟来了青城,不过任骁道了谢,他也只是点了头,客气道:“不过是小忙。”

    任骁似乎看不出纪则临在客套,接着问道:“纪总,我昨天和李特助说过我和几个朋友准备创办科技公司的事,不知道他有没有和你提过?”

    李特助当然和纪则临说了这事,并且是特地强调说闻月的男友想找他拉投资,还问他意见。纪氏是行业龙头,想找纪则临投资的公司数不胜数,如果他每天应付这样的小事,那就不用干别的了。

    纪则临是做生意的,不是做慈善的,李特助跟了他这么多年,清楚他的投资标准,一些资质不佳的小公司,初筛的时候就会被筛掉,它们的意向书完全不会有机会递到他面前。这回李特助跳过公司程序,打破规矩,无非是因为任骁是闻月的男友。

    纪则临看向任骁,他还在等着答复。

    “公司有相应的流程,你把意向书发到我司的对公邮箱里,之后会有人告诉你结果。”

    纪则临态度客气,但摆明了就是在拒绝,纪氏这么大个集团,把意向书投邮箱无异于石沉大海。他立刻争取道:“纪总,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纪则临习惯了这种事,凡是在公共场合,他总会碰上那么几个想拉投资的人,每个都拍着胸脯保证不会让他亏本,任骁不是第一个,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你找我拉投资,闻小姐知道吗?”纪则临问。

    任骁往闻月方向看了眼,她正站在王瑾珍身边,和人说着话。他迟疑了下,说:“她知道。”

    “月月一直很支持我,当初我爸妈都不同意我创业,是她鼓励我去尝试。所以,纪总,请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不想辜负月月的信任,我会向所有人证明她的选择没有错。”

    任骁说这话时语气坚定,眼神中透着野心,看得出来,他的确很喜欢闻月,想让她过上更好的生活。

    从学生时代走过来的爱情,至少真心是毋庸置疑的。

    纪则临失神片刻,余光见王瑾珍和闻月走过来,便客套了句:“我会考虑的。”

    任骁还要和朋友去看公司场地,开学典礼结束后,他和闻月知会了声,先走了。王瑾珍拉着闻月去见了几个老教授,他们同事间许久未见,叙起旧来格外高兴。

    闻月等在一旁,时不时看向也在候着的纪则临。纪则临察觉到她的目光,转过头问:“闻小姐有话说?”

    闻月迟疑了下,问:“任骁刚才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

    “他想让我投资他的新公司。”

    果然,闻月轻叹一口气,说:“纪先生,任骁刚开始创业,比较心急,如果冒犯了你,我代他向你道歉。”

    纪则临看她帮任骁说话,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下,说:“我以为你希望我帮他。”

    闻月抬眼,郑重地说:“要不要投资一家公司,纪先生肯定有自己的考量,我的意见并不重要。”

    “如果你开口,我也许会考虑给你男友一个机会。”纪则临低头看着闻月,不徐不缓地说:“毕竟……老太太之前说过,你要是有难处,可以找我。”

    又是这样予人压迫感的眼神,闻月暗自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道:“任骁如果有能力,自然能靠自己获得纪先生您的赏识,您不需要对他有任何优待。”

    闻月的话说得很公正,并没有如纪则临以为的,没有原则地帮着她男友拉投资,但他心里还是不舒服。

    她不愿意请他帮忙,是相信任骁的能力,还是不想欠他人情?或者两者都有。

    ……

    青城冬季的气温始终在零下,一整季,城市里的积雪越冻越硬,青大校园里的人工湖结了冰,时常有学生不顾湖边的告示,结伴下去滑冰。

    冬末春初的时候,气候异常,青城又下了一场雪,气象预报说受寒流影响,国内大部分地区都会降温。

    这场雪下在了周末,持续下了一天,一夜过后,落霞庄园积雪深深,一眼望去一片白茫茫。远处的树林银装素裹,林下的河流结了冰,冰面在天光下闪着剔透的晶光。

    闻月清早起来,站在窗边眺望着庄园里漫无涯涘的白,才领悟到北国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是个什么景象。

    陈妈已经把早餐做好了,闻月下楼去了餐厅,没看见王瑾珍,觉得奇怪,问陈妈:“老师呢?”

    “一大早就出门去了教堂,做祷告呢。”

    闻月疑惑:“老师不是一般都是周六晚去教堂吗?”

    “今天不一样。”陈妈叹了口气,说:“今天是小姐和姑爷的忌日。”

    闻月反应了下,才明白陈妈说的是王瑾珍的女儿和女婿。王瑾珍和丈夫是在大学任教期间认识的,他们只育有一女,就是纪则临的母亲,但这个唯一的女儿和她的丈夫却早早地去世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切肤之痛也比不过。

    王瑾珍从教堂回来后,眼圈泛红,整个人看上去憔悴了许多。闻月没像往常一样和她聊些学术问题,而是带着纪书瑜陪着她,好让她心里不那么难受。

    王瑾珍忧伤过度,午后吃了安神药才勉强睡了会儿,醒来时看到闻月坐在床边,捧着一本书安安静静地在阅读,心里一阵熨帖。

    “小月。”王瑾珍唤道。

    闻月忙放下手中的书,倾身关切道:“老师,您还觉得不舒服吗?”

    王瑾珍摇了摇头,闻月扶着她坐起来,又端了杯温水递过去。

    “你是来庄园学习的,倒辛苦你费心照顾我。”王瑾珍抿了一口水,长叹了一口气,说:“人老了,本来很多事都该看开的,我是白白长了年纪,却还是不够豁达。”

    “不管年纪大小,人心都是肉长的,失去至亲的人,伤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闻月宽慰道。

    “是啊,哪有失去亲人不难过的,就是则临……”王瑾珍轻轻摇了摇头,叹息似的说:“他虽然不说,但心里其实也过不去这个坎儿。”

    “其实他小时候性子没这么冷,没事就爱跟着他外祖父去航空大学看人设计飞行器,以前他的梦想是当航天工程师,后来……”王瑾珍痛惜道:“他爸妈意外去世后,他就变了,小孩子心性一下子就没了,之后他出国留学,学的也不是自己最喜欢的航天专业。”

    “回国后他沉稳了很多,外头人人都说他命好,托生到了纪家,但是大家族表面光鲜,暗地里却为了利益六亲不认,我知道他走到今天并不容易。”

    王瑾珍一脸心疼,哀叹道:“他今天……估计又自己去了墓园。”

    闻月印象里的纪则临是拥有绝对主导力的,她很难想象他脆弱的一面。但同样是人,他的心不会是钢铁铸的,常人有的情感他也会有,只不过藏得更深罢了。

    百兽之王未必不会爱人,他这话是认真的。

    王瑾珍神伤了一天,下午不舒服还请了家庭医生过来查体。闻月不放心,晚上就没有回校,和室友们说了声,仍宿在了庄园。吃了晚饭,她等王瑾珍吃了药休息后,又去哄睡了纪书瑜,这才回了客房。

    许是今天听王瑾珍说了很多逝去女儿的事,闻月心有戚戚,睡觉的时候就梦到了父亲。一觉睡得并不踏实,夜里惊醒,她还分不清梦境现实。

    外头风声呼啸,似乎拂落了树上的积雪,扑簌簌的。

    闻月拿过手机看了眼,凌晨四点,天还未亮。房间里暖气开得足,她睡出了汗,醒来后口干舌燥的。桌上的杯子已经没了水,她犹豫了下,还是披上了外套,走出房间。

    走廊的廊灯亮度不高,昏昏幽幽的,刚好能让人视物。闻月下了楼,想去厨房里倒杯水喝,经过大厅时,看到通往外廊的侧门虚掩着。她以为是陈妈晚上疏忽了,走过去要把门关紧,透过门缝却看到了一个孑孓的人影。

    闻月先是被吓了一跳,等眼睛适应了室外的光线,才看清那人是谁。

    纪则临站在长廊上,像是雪夜归来的旅人,久久不动。直到听到脚步声,他才回过神,转头看过去。

    “闻小姐?”纪则临见到闻月的那刻略感意外,但表情却没什么变化,只有眸光愈加深沉。

    “纪先生,这么晚了,你怎么站在外面?”闻月推开门,走过去问。

    “屋子里闷,我出来透透气。”纪则临答完,扫了眼闻月单薄的衣着,缓下语气,说:“外面冷,闻小姐回去休息吧。”

    闻月听纪则临的意思,他还想在外头呆着。

    大雪虽然停了,但气温并未升高,冷风砭骨,飔飔地卷着残雪,天地间的一切都归于冷寂。

    纪则临穿着也不厚实,闻月没忍住,还是问了句:“纪先生不休息吗?”

    纪则临看了眼腕表:“公司今天有个会议,我等天亮就走。”

    闻月迟疑了下,说:“疲劳驾驶……容易出事故。”

    纪则临毫无感情地笑了声:“你是怕我和我爸妈一样出车祸?”

    “我不是——”

    “放心吧,我的车每天都有专门的人来检查,没人动得了手脚。”

    闻月愕然,联想到之前听到的那些传闻,不由打了个冷战。

    纪则临看向她:“吓到了?”

    闻月抿唇。

    “所谓的大家族,也不过是华丽的废墟。”纪则临自嘲道。

    闻月还是第一次在纪则临脸上看到落寞的神情,昨天是他父母的忌日,他心里应当不太好受。想到自己刚才做的梦,她心里一阵恻隐,忽然就共情了。

    这一刻,他不是高高在上的纪总,只是纪则临。

    “但是……你已经找到了基督山。”片刻后,闻月轻声说道。(注)

    纪则临听出了闻月的言下之意,不禁神色一动,看她的眼神变得越加深邃。他蛰伏了这么多年,一步步走到今天,就是想让有罪者付出代价。这件事他没和任何人提起过,但闻月却一下子就懂了。

    她身上似乎有种无形的力量,总能让他感到平静,继而激发出一种难言的渴望。

    他想要她。

    月光照在白茫茫的积雪上,折射出清冷冷的光,夜里一阵风过,吹起地上的浮雪。

    闻月不自觉地拢紧外套,余光见纪则临朝自己伸出手,顿时僵住。

    纪则临拈去飘落到闻月发间的雪花,垂眼注视着她,目光深之又深。

    财富和地位于他而言算不上宝藏,真正的基督山宝藏,他今天才找到。现在,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想方设法地将这个宝藏占为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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