恣意

    杜宣缘笑了。

    这张属于陈仲因的老好人面孔笑起来亲和而乖巧,给人一种她现在脾气尚佳、心情很好的错觉。

    自以为得了她几分好脸色的陈厚璁也傻呵呵笑起来。

    下一秒便听杜宣缘道:“未经主家允许,擅自踏足别人的屋宅,你陈家的家教就是如此吗?”

    一读书就头疼的陈厚璁大抵没见过“笑里藏刀”这个词儿,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丝毫未将杜宣缘这话放在心上,倒是站在杜宣缘身后的陈仲因默默羞愧地低下头。

    陈厚璁满不在乎,还凑前几步道:“二哥,你我都是陈家人,如此见外做什么?”

    他正打算继续用那令人生厌的口舌从杜宣缘这里撬出“奇遇”的消息来,目光一瞥,却呆怔在原地。

    肤如凝脂,眉间微蹙,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气炎热的缘故,两腮浮着一层薄红,顾盼流转间眼波粼粼,这“陈仲因”身后居然跟着这样一个美人!

    天气实在闷热,方才张封业出门的时候,杜宣缘就帮着将陈仲因顶上帷帽取下透气,也更好赏赏新家的景。

    大家都是有礼之士,待张封业回来再戴上也不迟,谁料竟突然闯进来一无礼之徒。

    陈厚璁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但也在烟花柳巷里闯荡过些时日,可那些花魁娘子和这美人比起来,简直就是庸脂俗粉!

    他一身淫皮贱骨霎时间皆被美人吸引过去,原本张望着小院的视线也黏在美人身上。

    只是美人默然以对,连个目光也不曾从他身上扫过,叫这在家中受爹娘宠溺的魔胚心生不喜,他又上下打量这女子一番,见她如葱白般的手指正轻拽着“二哥”的袖子,忽然嗤笑一声,道:“这是哪里来的野鸡?”

    “啪!”

    还没等陈仲因反应过来,耳边便炸起这般声响。

    他抬眼望去,只见杜宣缘正揉捏着自己的右手,也许是刚才扇人时太过用力,她的手掌也有些不适。

    杜宣缘那一巴掌丝毫不留情面,陈仲因眼看着陈厚璁脸上火速浮起一道鲜红的巴掌印。

    他愕然地看向从前跟个受气包一样的“二哥”,还是不敢相信对方刚刚居然打了自己,口中怒吼道:“无媒无娉地带在身边,不是贱籍女子还能是什么?!”

    只是面颊肿胀,这话吼出口牵动伤处,又疼得他龇牙咧嘴,毫无气势可言。

    “给脸不要脸的狗东西,还不快滚?”杜宣缘又一脚将他踹出三尺开外,冷笑道,“再不滚将你扭送官府去,告你是私闯民宅盗我财物的宵小之徒。”

    一说报官,陈厚璁登时气软,可他犹不甘心,一面跌跌撞撞向外跑,一面扭身道:“陈仲因!你等着,我告我爹去!你不过是一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居然敢如此待我!三叔生了你可真是家门不幸!还私养外室,也不知是从哪里逃出来的妓子,别人玩剩下才丢给你的东西,你还当个宝贝似的……”

    声音随着人远去。

    杜宣缘没追着打,只看了看自己的手,笑道:“还是打轻了。”

    她偏头盯着陈仲因,一字一顿道:“该直接将他的头颅拧下来才是。”

    平静的一句话透出森然冷意。

    陈仲因的神情没什么变化,然而不是因为他有多淡定,只是因为他习惯默默咀嚼听到的信息,打好腹稿后再开口。

    这种深思熟虑的习惯常常会让他显出慢半拍的迟钝,但又给他留下足够多的余地。

    除了面对杜宣缘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他完全无法招架那些惊世骇俗的言论,只得节节败退。

    所以在苏澄跃的注视下,陈仲因在回答这种杀气腾腾的话时,他居然像脑袋卡壳了一样停顿许久,才颇为势弱地说:“即便他们不认我这个逆子,可此身毕竟是父母生养,终无以为报……”

    看似牛头不对马嘴的一句回答,但杜宣缘却莫名接上了陈仲因的脑回路,领悟到对方在不为人知的脑海中不断流转并层层递进的念头。

    就像从一粒石子到宇宙万物的起源一样联想。

    她觉得自己的坏心情被莫名抚慰了。

    但话都到这地步了,不说点烂话实在对不起陈仲因这般天马行空的想法。

    于是杜宣缘一本正经地说:“那就统统杀掉,只留下你爹娘如何?”

    骇人听闻的话就这样轻飘飘从她口中说出,认真的神色仿佛这个只是末等医使的人手中当真握着生杀予夺的权柄。

    陈仲因惊骇地瞪着杜宣缘,震惊之余还有几分“果然如此”的了然意味,逗得杜宣缘捧腹大笑。

    他实在是不了解杜宣缘——可杜宣缘偏偏喜欢旁人不了解她。

    只是她绷不住而大笑起来,任谁都能瞧出她方才又是逗陈仲因的。

    陈仲因气极,心下暗恼着自己怎么总是轻信她的话,并下定决心不再搭理杜宣缘——她若是想去杀人放火去便是,无非连着他的声名堕落,大不了他就一辈子顶着杜宣缘的躯壳,对“陈仲因”的谩骂与非议充耳未闻。

    可一想到这种“莫管他人瓦上霜”的独善其身之举,实非君子所为,他又忍不住愧疚起来,垂头丧气的模样落在杜宣缘眼中,杜宣缘虽然不明所以,可又乐得瞧他委委屈屈的样子。

    若是杜宣缘知道陈仲因心里在想什么,她定会笑得更加嚣张——这还什么都没做呢,陈仲因这小子居然已经开始设想她声名狼藉的“未来”了。

    可惜杜宣缘不知道这么大个乐子,她笑够了才不管旁人“死活”,自个儿伸了个懒腰,继续细致地赏景去。

    陈仲因盯着杜宣缘悠哉游哉的背影,几番犹豫下,还是随她一道走了。

    他总觉得杜宣缘太过放肆——不是行为上的放肆,而是思想上的,她叛经离道,脑海中充斥着许多阴暗的想法,且对她而言是如此的理所当然,当她用玩笑的口吻坦然说出时,只会令陈仲因无比胆寒。

    陈仲因心想:也许是自己太过木讷刻板,才会对她的笑话斤斤计较。

    可他又想:太过放肆总是不好,史书中恣意轻狂之辈往往难得到一个好下场。

    可话又说回来,写在史书中的人,谁还能活到现在?

    到头来不都是尘归尘、土归土了,还能说哪一抔土比哪一抔土更高贵、更值得称赞不成?

    想着想着,陈仲因倒是把自己绕晕了,他茫然地跟随着杜宣缘,杜宣缘的目光在山水花鸟间流连,可他的目光只牢牢钉在杜宣缘的后脑勺上。

    虽说杜宣缘后脑勺上没长眼睛,可陈仲因的视线未免钉得太牢,想不察觉都难。

    她瞥了一眼陈仲因,对方立马回神,草草收回目光。

    他忽然听见杜宣缘的声音晃晃悠悠传来:“小陈太医,我被你堂弟骂了,教训教训他,怎么还要受你的脸色看呀——”

    杜宣缘最后的声调拖得很长,像是漫不经心,可又莫名带上些控诉的意味。

    “不是。”陈仲因慌忙解释道,“陈厚璁出言不逊,合该得到些教训。只是杜姑娘你总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须知祸从口出,这世上总不缺‘隔墙有耳’的……”

    杜宣缘听明白了他这话的核心,挑眉笑道:“关心我吗?”

    陈仲因陡然一惊,恍惚间觉得前边突然出现一个陷阱,仿佛只要他应下一声,便落入这深不可测的火坑里。

    可一眨眼,火坑便没了,只听得杜宣缘懒洋洋道:“免了,我最不缺所谓男人的关心。”

    兴许人身上总有几根贱骨头,摆眼前了惧怕,说不要了又惦记。

    陈仲因在杜宣缘回望过来的双眸中看见自己的倒影,才意识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眼巴巴盯着杜宣缘许久。

    他急急忙忙低头,像是被妖女引诱的小和尚,关上自己的视觉,就差念一句佛偈来定一定心神。

    杜宣缘轻笑一声,盯着陈仲因道:“怎么?是不是觉得我生来就是祸国殃民的角色?即便换了你这男子的身躯,尤不能安分守己?”

    “不,是我之过也。”陈仲因说出了一段叫她意料之外的话,“见花儿美而忘情,是我定力不足。”

    杜宣缘看着他诚恳的表情,心道:这家伙还真有几分修身养性的禅意。

    可她却嗤笑一声,骤然失去了兴味,随手将岸边一块碎石掷于池中,惊得随人声而动的池中锦鲤纷纷四散而逃,像一束束甩尾的流光。

    她道:“累了,回屋里歇歇脚。”

    .

    张封业令着布铺的掌柜回来时,瞧见宅门打开,往里张望一眼却不见人,也很是纳闷。

    不过他人之所,未经许可不好轻进,他立马便收回视线,可这新宅刚刚买下,还未曾安置守门传声的奴仆,张封业只得高声提醒屋主有客前来。

    杜宣缘听见张封业的声音便径直出去,徒留陈仲因一人在房内怔怔出神。

    他盯着桌上的帷帽看了好一会儿,才确认杜宣缘不帮他戴上了。

    这当然不是什么值得争长论短的事情,可陈仲因不知为何竟为这样的小事生出些隐隐的酸涩来。

    他迟疑片刻,想着张封业到底是在宫里当差的,保不齐什么时候见过杜宣缘,便拿起帷帽,生疏的为自己戴上。

    见二人先后出现,神经大条的张封业没察觉气氛有什么不对,笑呵呵引掌柜与杜宣缘相交,只是目光向“弟妹”处匆匆一瞟,有几分纳闷:弟妹这帷帽怎么还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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