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宣政殿内。

    凝神沉重的龙涎香自鎏金香炉缓缓升腾起袅袅白烟,照进殿内的暮光渐暗,显得烟雾时幽时明,但味道太过沉重,宋嘉欢不喜欢,便坐的离香炉格外远。

    她扫了一眼被白纱布包裹严实的脚踝,因着上了药,痛意缓轻不少,细闻还能嗅到清凉的薄荷味。

    早先找到萧玉后,在两人回去赴宴的路上,恰好碰到了来寻她的近侍刘德,便跟他一瘸一拐来了宣政殿,被宋成帝强制要求上了药。

    每每入宫,宋成帝都会见她一面,原以为今日他忙于国事,会忘了她呢。

    她漫不经心地托腮看着宋成帝批折子,片刻,才悠悠开口:“您让我过来,该不会是专程看您批折子的吧?”

    宋成帝抬眼看向不远处的少女,笑盈盈的面容一半隐在阴影中,陡然望去,心猛地颤了一下,恍然间以为故人回来了。

    只是那双遗传了宋家的桃花眼,格外明朗清亮,耀眼的宛如四月艳阳天,不像他们,满是凝重的算计。

    墨水凝在笔尖,慢慢滴落在宣纸上,晕染了一片。

    他回过神来,岁月早已将他不羁俊朗的面容,打磨得让人看不清,也猜不透。

    唯有这时,他低声笑得分外真实,“这丫头,受伤了也坐不住,陪朕批折子便这般无聊?”

    “哪能啊!”

    宋嘉欢连忙咽下嘴里的青提,笑嘻嘻道:“您每次见我都会赏些好东西,我这不是期待得坐不住嘛!”

    宋成帝搁置手中的毛笔,“哈哈”笑道:“你啊,净惦记这些,朕哪次让你吃亏?”

    “正是正是!皇伯父英俊潇洒,胸怀宽阔,才不会跟我小小女子计较!”

    见她说完,古灵精怪的眨了眨眼睛,将手往前伸,一副要钱的样子,宋成帝起身走到她旁边坐下,好笑地拍了拍她的手。

    “少拍马屁,我且问你,前些日子,又被你父王罚了?”

    宋嘉欢收回手,忍不住撇嘴道:“怎么每次都是坏事传千里。”

    宋成帝淡淡笑了笑,语气颇为认真问道:“那可受委屈了?”

    原来不是她以为的批评她,也对,皇伯父不是一直站在她这边的吗?

    不管是给她公主仪制的待遇和封地,还是赐予她与皇子一样的“嘉”字辈分,或是一次次在太后和她父王面前维护她,他都是这皇宫里唯一待她好的人。

    心下微动,宋嘉欢昂首挑眉,朝他毫不在意的回道:“怎么可能,有您在,谁让我受委屈,他也别想好过。”

    少女眉眼间满是骄傲不羁,宋成帝晃神片刻,仿佛看到了年轻的自己,所以他也最为清楚她的性子。

    “如此便好,前几日南疆那边送了一些扎染锦帛和杨梅,给你留了些。”

    扎染锦帛可只有南疆才有,且酸酸甜甜的杨梅这个时节也是吃不到的。

    宋嘉欢两眼瞬间亮了起来,笑的更加真诚,“我就知道,您最疼我!”

    两人又说了会话,宋嘉欢这才扶着玉珠起身离开。

    走到殿门时,她忽的脚步停了下来,回身道:“国事繁忙,您可要保重身体,我还指望您再给我撑一百年的腰呢。”

    一百年?那不成妖怪了?

    宋成帝失笑,望着少女高挑清丽的身姿离去,伺候他多年的近侍刘德笑道:“小郡主娇蛮却心善,每次来您都高兴不少。”

    他倚着檀木龙椅,高大的身体此刻看上去有些疲累,袅袅香烟中,看不清他的神色,被细纹遮盖的那双桃花眼里,却温柔如水。

    他不知想到什么,喃喃道:“是啊,嘴硬心软,像她。”

    薄暮冥冥,迎面的微风已不见正午的闷热,夹杂着丝丝凉意。

    宋嘉欢瘸着腿迈出了殿门,刚走几步便瞥见了不远处站在金黄雕龙立柱前,敛眼等候的霍道玄。

    玄衣卫特制的玄色鱼纹服制衬得他身形越发高大,在暮光之下,身后是层层高楼宫阙的阴影。

    此刻他孤傲冷冽的身影与沉沉暮色融为一体,看着分外孤寂。

    许是感受到她的目光,霍道玄猛地抬眼看了过来,深邃的眼神好似划破暮时空气,直直定在她身上。

    宋嘉欢莫名有种被猎人盯上的感觉。

    想着他也算得上是她的朋友,两人过往虽有些不愉快,但好歹他今天帮她揍了陈庭一顿,想来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缓和缓和关系也不错。

    想罢,她脊背直挺,朝他莞尔一笑,忍着脚踝的疼意,控制自己不要走的太踉跄,一步步往外挪动。

    玉珠与四喜对视一眼,两人眼里皆是心疼。

    玉珠能明显感受到臂膀的力气弱了不少,到底忍下了心里的话。

    郡主总是这般,不愿在外显露出一分狼狈娇弱之意。

    方才虽只遥遥对视一眼,霍道玄却站的笔直,大手不由自主握紧了腰间的剑鞘。

    少女清甜明艳的笑容如同带着朝露的春风,轻轻驱散了深宫傍晚的沉闷,也驱散了他心底阴冷幽黑的夜雾。

    他突然发现自己宛如深渊里的恶鬼,无比贪恋透进来的那一丝亮光,也许在七年前便是了。

    等到宋嘉欢走近时,嗅到熟悉淡淡的茉香,他嗓间一紧,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想要留存这一瞬,然而余光只剩下那一抹倩丽张扬的红。

    宋嘉欢忽地止住了脚步,侧首看向他,“还未恭喜你升官回京。”

    霍道玄轻“咳”一声,从他的视线望去,刚好可见少女雪白流畅的颈线。

    他慌忙看着前方,低声回道:“多年未见,郡主倒是越发客气。”

    “二舅棍下出乖女嘛。”

    宋嘉欢开玩笑道,眼珠却转得狡黠,她忍疼后退一步,昂首盯着他大言不惭道:“既然今日你帮了我,那我们便还是朋友吧?”

    做朋友,那便是恩怨一笔勾销嘛!

    先前他说来日方才,自己没摸透意思,如今看来他还和以前一样,不是什么小心眼的人。

    她最擅长的便是先斩后奏,提前占领制高点,以防自己的小心思被人察觉。

    方才猝不及防的对视差点让霍道玄的慌乱暴露在她明亮的眼里,他轻轻敛动睫毛,深邃的凤眼掠过一抹对欲望的挣扎。

    他撇开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认真看向她,“我原以为从郡主救下我时,我们便是了。”

    宋嘉欢愣了愣,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

    一时猜不透他是真傻,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还是在暗暗讽刺她少时的那些行为。

    只是不管怎样,他都这么说了,她才不会不好意思,跟他扭扭捏捏。

    她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像从前让他陪自己受罚那般,笑得张扬,朗声道:“那就...欢迎你回来。”

    欢迎你回来。

    简短的话像是打开尘封多年心门的钥匙,那些记忆不受控制的蹦进脑中。

    霍道玄松开紧握的手,忽地发现心间涌上的话太多,他想问她为何受伤?

    或是告诉她在他面前无需忍痛,哪怕是浅浅道一句“看到你我很高兴”也好......

    然而。

    “霍大人,陛下传您进去。”刘德一手握着臂弯的白鹤拂尘,弯腰朝他恭敬道。

    霍道玄敛眼收回神思,面色冷峻朝他点了点头,身后已听不见脚步声。

    回到国公府,各处已点上了灯,宋嘉欢让四喜把东西分了分,给各院送去。

    自己则跟着外祖母身边的大丫鬟柳叶去了寿安堂,寿安堂里一片安静,见她进来,柳叶识趣得领着一众侍女退下,独留四人在内。

    宋嘉欢和萧玉坐在右侧,大夫人坐在左侧,几人无言看着上首的桓老夫人。

    耳边静的只能听到香炉细微的声响,橙黄的光将几人影子拉长。

    桓老夫人蹙眉看着宋嘉欢裹得像粽子一样的脚踝,叹了口气,“可还疼吗?”

    宋嘉欢自知理亏,连忙应声道:“当然不疼了,您也知道,宫里的药都是最好的,我身体又好,这点小伤不过如此。”

    “下次走路可要当心些,又没人追你。”语气虽严厉却处处透露出关心与慈爱。

    大夫人陈氏在一旁笑得温柔,轻声为她解围道:“欢欢也是担忧玉儿,这几日就好好歇息,想吃什么尽管告诉舅母。”

    宋嘉欢立刻点了点头,暗暗舒了口气,还好还好。

    倘若被外祖母知道自己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就等于这些长辈都会知道。

    万一被二舅舅知道了,那她铁定没好果子吃。

    察觉到一旁紧握着她的手泛凉,掌心也渗出一层细汗,宋嘉欢轻轻拍了拍萧玉的手。

    萧玉眼角泛红,睫毛一颤一颤的,回想起宫里发生的一切,仍是心有余悸。

    若非遇到四皇子提醒,她怕是没那么快脱身。

    片刻,只听老夫人温和道:“玉儿,过来祖母身边。”

    待萧玉走近,老夫人将她揽在怀里,爱怜的抚了抚她的背。

    “宫里的事都过去了,你做的很好,过些日子同欢欢去庄子散散心,一切都有祖母和你母亲在呢。”

    闻言,陈氏心里泛起淡淡的苦涩,爱怜地朝萧玉点了点头,“还有母亲给你撑腰,玉儿莫怕。”

    哪怕那是皇家,为母则刚,她总有办法搅合。

    “对!有我在,谁也别想欺负你!”

    宋嘉欢拍着桌子说完,感觉用力过猛有些疼,又连忙收回了手,撅嘴吹了吹。

    桓老夫人欣慰的看着她,她知道欢欢看似心宽,实际心思细腻,聪敏得很。

    今日若不是她及时察觉,怕是更会坏事。

    她抬眼看了眼天色,“这么晚了,欢欢和玉儿先去梅园用膳吧。”

    得,接下里的内容是不让她们听了。

    宋嘉欢叹了口气,罢了,反正也是为了她们好,知道太多又有何用呢。

    门被缓缓关上,大夫人陈氏面色凝重,细细回想着玉儿的描述,半响,不肯定的问道:“母亲,真的是二皇子殿下设的局吗?”

    老夫人长叹了口气,布满皱纹的眼角丝毫不掩眼中的锐光。

    “另有其人罢了,他们不急于一时,因为少女春心好拿捏,慢慢筹划才能直击要害。”

    “可若他们真的有意,请旨赐婚,岂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暂时不会,毕竟过不久,徽州袁氏要回京叙职了。”

    见大夫人面露疑惑,老夫人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桌面,圣心难测,又都是上一辈的事了,她不知道也正常。

    “袁氏几十年前风光无限,后来逐渐势弱。”

    “后来当今圣上继位不久后,族里子弟接二连三犯事,更是无能支撑族面的人,便在徽州沉寂许久。”

    陈氏蹙眉看着升腾而上的香烟,忽的想到她待字闺中时,就耳闻过袁氏家主嫡子被流放一事,只是和玉儿有何关系?

    老夫人又道:“袁氏是太后母族,宫中无一袁氏女,她怎能甘心袁氏的荣华就此断送?无非是想从几位皇子身上下手。”

    “那为何在她宫中时,待玉儿那般热情?”

    “所有人都误以为慈宁宫看中了咱们玉儿,那些风头诡计也会随之对准她,又有谁会在意势弱的袁氏女呢?”

    桓老夫人说完,有些疲累地捏捏眼角。

    她和太后早年不对付,太了解她心里的算盘了,这么多年,原以为对她的那股恨意消失了,没曾想却未削弱半分。

    只是有她在,国公府的人她都别想动。

    想罢她又悠悠道:“二殿下的正妃大概率是长信侯嫡女,且薛家势大不好掌控;

    三殿下生母身份卑微,那位置他也够不上;

    四殿下年纪最小,册妃估摸着还要晚些。

    所以只有大殿下合适,他在太后身边多年,只是...他却不一定想娶个势弱的继妃。”

    “不过你且放心,有我在,玉儿不会卷进那些事的。”

    陈氏心一紧,倒没想到事情这么复杂,思索着是否和国公爷商量一番。

    不过听到宫里没那个意思,她悬着的心也放下不少,试探问道:“那玉儿的婚事?”

    “多留意吧,总会有不受掌控的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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