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珊的问题，让那条缀着灰败霓虹灯的长街重回葛今颜记忆。

    锈红的落日，空荡的街道，以及，鼻尖的梅子香。

    “我妈从前在那里工作，大雪天里捡到我。我从小就在那种男人把女人当做货品，女人把男人当做印钞机的环境中长大。养成了很功利的性格，见到每一个人，都会计算他的价值，但知衡，是例外。”

    这些隐私，超出了谈话的范围，葛今颜皱起眉。

    “从前是我有眼无珠，对你不客气，希望你能原谅我，别和我计较……我不能眼睁睁看他陷入泥沼。”

    万珊眼中全无盛气，说话的时候，身体前倾，努力让自己显得诚恳，嘴角的笑有些许乞求意味。

    眼前的人，仿佛换了个芯子。

    “你不用着急，他们那种行为是违法的，我可以帮你联系律……”

    万珊打断葛今颜，“不，你不了解他们，一群有今天没明天的家伙，法律对他们来说，就是一纸空文。”

    “那你需要我怎么帮呢？”

    “你能不能借我一笔钱？把本金还了，他们就不会动手了。”

    “如你所说，这些人连法律都无法约束，那么他们会有诚信可言吗？”

    万珊抖了一下唇，想继续辩驳，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干巴巴地挤出一句：“那能怎么办呢？”

    许久，葛今颜叹了口气，声音在沉默的屋内响起。

    “需要多少钱？”

    万珊眼睛蓦地一亮，“100万。”

    “……抱歉，爱莫能助。”

    葛今颜推了推眼镜，“如你所见，无论我家世如何，现在我只是一个高中生，100万不是我一个高中生能毫无缘由随便支取的。”

    说完她到侧柜前取出一个钱包，“这里有一笔现金……”

    “不必了。”

    万珊眼中热切褪去，站起身，“今日是我打搅了，就当我没来过。”

    她觉得很难堪。

    故作弱势，讲述过去，妄图引起同情。

    这一招在欢场上，向来无往不利。

    更何况区区一个没出过温室的富家女，哭诉一番，哄弄一下，再加上她赌这种小女生对顾知衡的心思。

    不说笃定，但万珊心中是有七分胜算的。

    偏偏葛今颜不吃这套。

    任她期期艾艾，任她舌灿莲花，竟全然无动于衷。

    强撑着说完，等葛今颜终于按她所想，问需要多少钱。

    结果，居然是毫不留情的拒绝。

    一丝委婉都没有。

    都说这种温室养大的人，不谙世事，面薄心软。

    但显然，她面前的这个不是。

    恨恨咬牙，都怪死胖子出的馊主意。

    其实对葛今颜来说，拿出100万并不难。

    但一定会惊动葛霆，必定会让人查寻支出去向，那样顾知衡就会暴露在葛家视野中，身世必定浮出水面。

    葛今颜想起，叶安给她的那张亲子鉴定书，鲜明刺目的99.99%亲缘关系。

    她当然同情顾知衡，往日的照顾历历在目，那样干净的少年，却背负着本不应是他的罪孽。

    同情之余，她私心想着，一旦顾知衡被掳走，自此远离葛家，私生子的身世便永远不会暴露，母亲永远不会受伤。

    而她，只需束手旁观，在日夜轮转中，忘记他便好。

    一切会像从未发生过一样，永远被掩埋。

    或许夜深人静，午夜梦回，她会猝然惊醒，承受良心的拷问，眼睁睁看着没有过错的人无辜落难。

    但她不后悔今天的选择。

    放学后，葛今颜已经做好要等纪西泽许久的准备了。

    听林善阅说，告白的人挺多。

    她都能想象到，以他的性子，面对来告白的女孩子，估计是冷着脸，甚至不耐。

    真不知道未来哪个勇者能拿下他？

    葛今颜靠在车椅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书。

    出乎意料的，才堪堪翻阅两页，纪西泽就出来了。

    除了推轮椅的邓麒，身边一个女孩子都没有，仿佛早上声势浩大的迎接，不过是场幻觉。

    葛今颜纳罕，才一个白天，大家的热情就消散殆尽了？

    纪西泽气色看起来好了很多，却一张臭脸，不冷不热，“眼珠子要瞪出来了。”

    这熟悉的嘲讽，时隔多日，终于再次听见，葛今颜转开头，无声弯了弯唇角。

    挺好的，看起来情绪正常了。

    *

    景兰校庆当天，天空呈一种阴沉的鼠灰色，云层浊暗低低压着，气温也较昨日低了两度。

    纪西泽仍没脱离轮椅站起来，天气不好，便请了假在家休息。

    葛今颜独自抵达学校，恰巧碰见邓麒，爽朗阳光的俊脸神色有些恹恹，没有旁人那种对舞会的热切。

    她知道，他心事重重和林善阅有关。

    往年林善阅都是带着男友出席，今年舞会前夕和男朋友分手。

    别说邓麒了，葛今颜都寻思，今年林善阅的舞伴会是邓麒，结果不知从什么地方又冒出了个神秘的舞伴。

    林善阅也变得神秘兮兮的，任何人来问都闭嘴不言，竟然没有一点风声。

    葛今颜也开始好奇，到底是何方神圣？

    临近礼堂，远远看见林善阅打着电话，一众人中，逆风似的匆匆刮了过来。

    她的长裙缀满水晶，波光粼粼，雪白的绒羽披帛拢着光洁的肩头，坠地长尾裙摆绕在纤细的手腕上，羽毛飘摇。

    邓麒快步拦在她的面前，“你去哪儿？”

    “……舞伴出了点小状况，我去接他。”

    林善阅随口答了一句，然后继续和电话那头说话，渐渐飘远，“马上来……”

    望着林善阅的背影，邓麒轻轻叹了口气，“她行事作风都变了，说明她很重视那个人。”

    什么小状况，估计是拿着心思使性子，玩你推我拉的恋爱游戏。

    一般这种情况，林善阅势必掌握主动，只有她拿捏别人的份儿，哪可能任人支使。

    也难怪邓麒发出这样的感叹了。

    葛今颜知道邓麒喜欢林善阅。

    她还知道，林善阅也喜欢邓麒。

    可是，林善阅的喜欢，用她自己的话说，只是“出于浅薄的皮囊”。

    而邓麒，对她来说，又不止皮囊。

    从小相伴的羁绊，使林善阅不能让两人的关系囿于这样浅薄的感情里。

    但更多的，她给不了他。

    这些，邓麒也心知肚明，所以从来只是旁观林善阅一个又一个地换男友，从不过界。

    只是这回，他马上就要离开了。

    看着那些找纪西泽告白的女生，清澈的目光，鼓起勇气而青涩的言辞。

    青春即将落幕，他也不能免俗地想，如果不做些什么，或许会成为永远的遗憾。

    可惜，他喜欢的女孩子，清醒又理智地划着他们的界限，双目清明得让他恍惚。

    ——“你有时候管得比我爸妈还多，但又和他们一样包容我、爱护我。当然我没把你当做哥哥，我不会回避对你的感情，我很依赖你，偶尔也会想占有你。”

    ——“但邓麒，我们不是一类人，和你在一起之后，我说不准自己的新鲜感能维持到几时，万一分开，你还会继续和我当朋友吗？我可以，但你不行，你太有责任感、太重感情，对我来说是一种负担，会让我有愧疚感。现在就很好，我很满足，不想变得复杂。”

    舞会即将开始，葛今颜到后台寻找自己的舞伴。

    见秦修弈在进行最后的流程核对，便没着急进去打扰。

    趁这个空档站在门口给林善阅发消息询问她的情况。

    忽然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掉落的文件声，夹杂一声戏谑调侃。

    “呦，有人给你送情书！”

    紧跟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欸，你先别急，我先看看！”

    戏谑的声音有些摇晃不稳，但仍磕绊截读着纸条内容。

    “至今仍无法忘记那天沮丧的心情，感觉自己快要消失，你微笑着朝我递来手……从此让我和这个陌生的地方有了牵绊……我祈祷每天能和你擦肩……哦呦！”

    秦修弈嗓音仍然温和，但咬字含了力度，“请你还给我！”

    男声并没有停下，腔调愈发不怀好意，起哄声此起彼伏。

    “希望风能将我的心事带到你耳边……”

    “刺啦——”椅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推倒声，让这场闹剧落幕。

    “我去，你那么较真儿干嘛？手差点儿折了。”

    男生倒扣帽子的言论不仅没人指责，反而得到一阵附和。

    “就是啊，为了女人，对兄弟下死手，副会，你不厚道啊。”

    “怎么，难道还真是你女友？怎么也没带给我们瞧瞧啊？”

    男生们阴阳怪气的嬉笑，旁观的女生终于忍不住站出来说话。

    “你们够了啊，没经同意翻阅别人隐私，大庭广众下朗读，实在太没品了！”

    男生嗤笑了一声，强词夺理，“这可是秦副会文件里夹着的，他递给我，那不就是同意给我看的！”

    秦修弈抢回文件夹，勉强的神色缓和下来，好脾气地对男生说：

    “我不知道里面夹着东西，把它递给你是我的错，这件事我希望大家不要传出去，刚才不小心弄伤你了，我很抱歉。”

    目睹全程的葛今颜有些语塞。

    这样的性格，要经历什么事，才能磋磨掉所有的脾气，软和到这种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