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端

    四方桌子上就坐着谢林非一人,他附近桌子也都是空的。

    谢林非笑吟吟地盯着过来的两人,视线由上到下,落在苏玥牵着陆衍的手腕上。他目光愣怔了片刻,苏玥已经落座在他对面,松开了拉着陆衍的手。

    三人没多说什么,只是相互寒暄问了声好。

    苏玥坐下后松了口气,她侧面对着看台上的琵琶女,看台下还坐着几位穿着颜色奇艳的女子。

    她们姿色艳丽夺目,苏玥记得上船时就见过她们。

    “她正在弹的是叫做阳春白雪,曲调清新婉转,技法的确娴熟。”谢林非敲着桌子的扇骨停下,端着酒杯抿了一口。

    这些公子擅长听曲玩乐她并不意外,只不过每当有人要故意卖弄,对别人表演评头论足一番时,她觉得着实无趣。

    她儿时也跟先生学习琴法,但她看不到成效,手指又被磨得通红,就吵着再也不要学了,后来还是觉得舞刀弄棍更适合她一点。

    所以后来不论是什么宴席,她看到琴师飞快扫弦,她就觉得他们都非常出色。

    更细节一点的好与不好她是真听不出来。

    苏玥偏过头不再看台上,低着头看桌上谢林非吃的菜,一条完整的鲈鱼,正剖腹趴在盘子上,鱼头斜向上,白色鱼眼正对着她。

    陆衍接过谢林非的话,语气平淡:“她弹得确实流畅,但可能由于太过熟悉的缘故,节奏明显是快了,让人心生躁意。”

    苏玥闻言望向陆衍,他是如何听出来人家弹得快的。

    她又瞥向看台上,翠衣女子聘婷婀娜,姿态柔美,眉似柳叶,双目含情,正直直地看着她隔壁的陆衍。

    婷茹从小习得琴艺,是随着船队南来北往的清倌。她身份卑微,在红尘中长大,从心存侥幸,认为总有一天有人能救她于水火,到如今见惯是非,身未老心已老。

    这一趟旅程仍然如往常,她过着漂泊的日子,照例在饭间茶厅内弹琴,其实她魂早已神游天外,手只是麻木地轻拢慢捻。

    看台正对着大门,她视线模糊,随着一玄色身影出现,她眸子像是重获光明般,星点发亮。

    那男子黑发全束,长身玉立,俊美无涛的样子让人只能在人群中看得到他。

    他下颌锋利,眸似点漆,甚至不用言语,冷着一张脸都让人趋之若鹜。

    婷茹顿觉心神荡漾,视线不用费力,便自然聚焦在他身上,嘴角也漾起了柔情蜜意的笑。

    陆衍自动忽略任何人投过来的目光,掀起眼皮望向柜台后墙面上的木板牌子,牌子上写了今日的各项菜名。

    苏玥撇了撇嘴,接过跑堂倒来的茶水,仰头喝下,压下喉咙反上来的酸意。

    “没想到陆兄也是品鉴的高手。”

    谢林非展开画扇,轻扇起来,船里封闭,让人顿生闷热。

    看来他也是没少听曲子。

    这曲风跟地域有关,以往在北地听的曲风旋律多以苍凉为主,南方则轻快多了。

    陆衍没理睬他的话,偏头问苏玥:“除了各色的蒸鱼外,只有虾仁和腊肉。”

    “虾仁。”苏玥说。

    两人一问一答,谢林非也不恼,笑问苏玥:“那个绿豆酥可还合你胃口?”

    苏玥咽下茶水,喉咙似是被哽住了,眼神心虚地向下,“嗯,挺好吃的。”

    陆衍闻言斜看了她一眼,嘴角勾起弧度。

    她骗人了。

    跑堂将他们点的菜一一上齐,他们饭也吃到一半,苏玥听到不远处的一张桌子在聊天。

    “你听没听说安阳衙门口死了一个捕快?”

    “捕快死了关我什么事,他吗的,上回老子我进了个城,这群捕快把我当卖赃物的贼匪,这死衙门竟然把我关起来,问我要赎银,我呸!”

    “喔嚯,您还有这一处啊,那这捕快可真是遭天谴了,死得真值。”

    “怎么死的啊?”

    那两人都是来往客商,说话那人抹了一把嘴。

    “是被活生生咬死的,在家里,一哥一弟,叫什么刘大,刘二,乱七八糟的两具尸,仵作验尸的时候,两人死不瞑目,皮肤竟然都变蓝黑色。不久前听说他弟弟老婆也死了,可真蹊跷。”

    “那可真是报应。”这人说话声音,一个字比一个字小。

    那人连忙手指比了个嘘,“这种事,你就不要再乱作评价了,小心人家晚上来找你。”

    “他吗的,人活着就找我要贿赂,人死了还他吗找我,那他岂不是白死了?”

    苏玥回过神来,手里的筷子举在空中停下,她侧过身微微靠向陆衍。

    “那个捕快,就是坟地死人的哥哥。”她轻声道。

    苏玥说完,就往回坐,抬眼看他,两人对视了一眼。

    陆衍心下明了,那天他问了玄鹤子,关于城外村妇的死因。他也大概拼凑了事情的经过。

    生命垂危的李知府找人施法借寿,点名了要拿他刚纳的妾当替身,玄鹤子来李府的过程中被秦暮找到,玄鹤子答应了他要救出冯夕。

    遂玄鹤子明面上是要给冯夕做一个假死之局,但暗地里还是找了一个替身,去给李知府续命。

    凭借职务之便,玄鹤子在案牍库,遍览城内外人的八字,挑中了刘二的媳妇。

    但借寿的术法异常妖邪,需在阴月阴时摆阵法,被施法的人本身寿命是没问题的,所以魂魄走后,□□阴气极重,故造成尸变。

    尸变之人通常会找上生前亲近之人。

    “这种事听听就行,别当真,小心晚上胡思乱想睡不着。”陆衍轻描淡写带过。

    苏玥看过的怪力乱神之事也挺多,她笑得神秘兮兮。

    “我们晚上睡觉,水里会不会有什么怪物窜上来,把我们都给抓到水下去。”

    陆衍哼笑了一声:“它们一定会来找你的,你记着把门拴好。”

    苏玥本来是开个玩笑,但听完陆衍的话后顿觉后背凉飕飕的。

    她环顾四周,船舱大厅内烛火掩映,但是窗户外黑漆漆的,船像是在黑色墨水里凭空而行。

    谢林非在一旁看到苏玥被陆衍吓到的样子,笑出了声。

    他补了一句,“活人可比鬼可怕。”

    话音刚落,看台上传来一片嘈杂的声音。

    台下坐着一五大三粗的汉子,他长得黑不溜秋,毛发长满了脸颊,盯着台上的女子看了许久。

    大汉边看边喝酒,一连喝了几壶,视线也愈发放肆轻佻,猛地拍了下桌子,冲了上去拽住正在弹琵琶的婷茹。

    婷茹正一心一意地望着正对她坐着的陆衍,笑得双颊泛似桃花,双眸如水愈加灿烂。

    侧面冲上来的大汉一把扯过她的手腕,她一下力没收住,柔弱的指腹被琴弦滑过,琴弦深陷指腹,周边皮肤遭到挤压顿时破裂,鲜血溢出。

    婷茹惊呼出声,引得四周旅客围观,几个姑娘柔柔弱弱,站在台下也不敢上去,有的急得抹着眼泪。

    大汉脸上狞笑,黑面通红,大笑的嘴泛着令人作呕的酒气。婷茹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这位大爷,妾身只是弹琴卖艺,请您松手。”

    琵琶已经落地,撞歪了弦柱,她另一手去掰被大汉握紧的手腕,但于事无补。

    大汉打了一个酒嗝,“跟老子睡一晚,老子有的是钱。”

    婷茹欲哭无泪,她也不是没见过这副场景,只是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碰上。

    “放手,您先放手。”她的喊声嘶哑。

    台下皆是看热闹的人,也没人出手阻拦。她知道自己出身不干净,但是大庭广众之下被这样对待,也像是在打她的脸。

    她见拨不开攥她手腕的手,就一把扇在了那人脸上,指骨堪堪折过他肥圆的下颚,他皮糙肉厚的连一声响都没有。

    大汉喝多了酒,仍然笑着,不觉得被打了一巴掌有什么,只不过看她漂亮的脸却眼含鄙夷地望他,叫他心生不快。

    “臭婊子,你也配用这种眼神看我?你算个什么东西,我有很多钱,够包了你们一群人。”他大笑着望向台下那一群姑娘。

    泪水瞬间涌出眼眶,婷茹瞪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才不是个东西。”

    “你他娘的,跪着舔客人不是你们这行都该会的吗,还用的着我教你?”

    大汉想给她点颜色瞧瞧,才能让她知道自己的手段。

    他反手折断她的手腕,一个厚实的巴掌眼看就要落下,婷茹绝望地闭上了眼,但却没有预想中的疼痛。

    听到了动静,谢林非三两步就蹿到了台前,他合上折扇,扇骨抵住那大汉的手腕。

    他声音悠悠道:“你一几尺的壮汉,怎么欺负一个弱女子?”

    苏玥跟着谢林非后面过来凑热闹,陆衍一开始在座位上紧闭着眼,过会沉了口气,也还是跟了过来。

    对谢林非的仗义行为,苏玥向他投去了赞许的目光。

    婷茹没了桎梏,眼含热泪,握着手腕退到了王姐那一旁,几个姊妹急着查看她手上的伤势。

    大汉酒意上脑,目光一瞥,眼见是个精瘦的小白脸,长得跟个娘们似的,也敢来来拦他。他另一拳带了力道,扎扎实实地向谢林非打来。

    谢林非不是习武之人,他下意识侧身躲避,大汉的拳头扑了个空。

    “躲什么?你个废物!”大汉冲下台去,近抄起一把椅子,猛地向谢林非砸来,谢林非还是闪躲,椅子重重落在地上几乎要散架。

    台上一追一躲还引发了很多旅客驻足围观,大厅内哄堂大笑。

    大家丝毫没有来劝阻的意思,在台下看得津津有味。

    这可比听曲子有意思多了。

    苏玥紧张地皱起眉,心里为谢林非捏了把汗。

    他能够挺身而出的确勇气可嘉,但是体型有别,他似乎是真的没有能还手的力量。

    “陆渊。”苏玥扯着陆衍的袖子,小声地叫他名字,带着点祈求。

    陆衍胸膛起伏,沉了口气。

    得,她只叫了一声他名字,他就知道她想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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