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衍在船上四处寻找，最后直接登了船顶。

    那个黑胖子的同伙倒没有骗他的必要，他姑且信了。

    苏玥还能到哪去，除了刚认识的那书生。

    他跳下了船，重新回到他们所住那一侧走廊，拨开谢林非门前的阻碍，谢林非人果然也不在房中。

    好在他们都不在房内，就有可能是在一起，没什么危险。陆衍放下心。

    可一想到他们为什么会一同消失，陆衍又顿生烦躁。

    陆衍蓦地笑出来，觉得自己不由自主就在意她的反应太过可笑。

    替她出面扯上这么多不相关的事，他其实根本没必要这么做。

    ……

    晚间夕阳完全落下，苏玥以为敲门的人又是陆衍，只说着别再来烦我，我要睡了这样的话。

    从屋外望去，烛光是桌子那亮着的，要是入睡也该端到床榻边的，谢林非还是试探着问道：“苏小姐可还记得答应过我一个约定？”

    是他。苏玥本来趴在手肘上，顿时又坐了起来。

    门缓缓打开，谢林非穿戴整齐，反握着扇子对着苏玥拱手行礼。苏玥意外他的到来，甚至还有点惊喜。

    谢林非见她也是着装都齐，没一点要睡觉的样子，“以往没机会走水路，今时今日，何其有幸，与苏小姐一同在船上观赏江中夜景。”

    苏玥内心雀跃，瞧了眼隔壁陆衍屋外暗淡，想是睡下了。她转身回了房间，翻出包里带着的夜明珠揣进袖子，转又将油灯吹灭。

    “走！”

    夜间一丝响动都会被放大，两人轻步走在船廊上。

    谢林非会试未中，心中郁结。他倒也不是志在必得，只是面对失利，他却并不能像想象中的那样泰然处之。

    临行之际，他和家人夸下海口，区区应试，只等他捷报传回。

    而后到了京城，他与来自五湖四海的读书人饮酒聚会。

    状元及第固然荣耀，可举人落第也不必自怜。推杯换盏间，他竟生出了志不在朝堂，而在于万方的念头。

    放榜结果也真如他所料，名落孙山。酒楼内，赶考之人纷纷退房归故乡，考前挥斥方遒的热闹也随人离开而散去。

    兴尽悲来，方知盈虚之有数。

    夜色渐浓，船头高耸的桅杆两边挂着灯笼，苏玥和谢林非趴在船边，远看依稀能看见暗色轮廓，但根本注意不到这里有人。

    船向前行，山水仿佛迎面拥抱而来，江水深深，两岸颜色稍浅，眼睛适应了许久，苏玥才终于分辨出景物，船前行带出银白的涟漪，弯曲又有规则地漾开。

    “那你往后怎么打算？”苏玥问。

    谢林非轻笑，回：“家里绸缎庄的生意不用我照应，我应当是每日读书写字，与友人游山玩水。”

    “真好。”苏玥说。

    谢林非还是笑。

    暗色下，他们只看着船前的山水，苏玥看不清他，但好像听到他叹了口气。

    还是在意的吧，虽然嘴上说着对科考成绩释怀，可得知未中的结果还是很沮丧。

    苏玥忽地忆起乡试未中的宋洵就是如此，那时她不是很理解宋洵的心情。她想，如果他在这，估计会和谢林非引为知己。

    苏玥最初不会理解宋洵的心情，是因她是女子，科考只能男子参加。纵使她和哥哥们读的同样的书，但却不能和他们参加同样的考试。

    她没有想过为什么女子不能参加，不过不让参加就不参加，如果哪一天，官家允许女子参加了，她相信自己定然不会比男子差。

    科举之事于她而言，成败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不参与，故而她根本不在意。

    而宋洵谢林非他们会因此而沮丧失落，是因为他们在意。

    “谢公子不必因已然发生过的事情沮丧，古人云，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苏玥安慰他。

    谢林非侧头望了她一眼，“苏小姐说的是。”

    归家之途，有佳人在侧体恤安抚，也是人生可遇不可求之事。

    苏玥想了想，又用自己当例子，“像你们男子还有落榜的机会，而我连参加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说有机会获得失败的经历了。”

    谢林非被逗笑了，听她讲的话，越发觉得她明理又有趣。冥冥之中对她有从未有过的情愫生出，无关乎情爱，或者说就是情爱。

    “若是苏小姐参加了，成绩定然在谢某人之上，那么在下不中也觉得情有可原。”他反握扇，对她拱手。

    苏玥笑着摆摆手，当即自谦起来。

    也不必她亲自参考，倒是她二哥的确在名单之上，见他颓败的模样，她不好意思说出口罢了。

    苏玥望着眼前景色，船行在水云之间，不由得念起来王维的诗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苏小姐也喜欢王摩诘的诗。”谢林非惊喜，“余也以为他的诗句意境悠远，最令人回味。”

    苏玥点点头，母亲拜佛，小时受她影响，也算是了解王维。

    他们赏江上夜景，一起交流喜欢的诗作，以及大家的生平，言语有聊慰心灵之效，两人相谈甚欢。

    在舱房顶行到头，陆衍终于在月色下，依稀辨出苏玥的背影，另一个应该是谢林非。

    找到她的一瞬间，他忽的有点疲惫，干脆盘膝而坐。

    顺流的江水，泛着微微磷光，一轮明月映下，天地间便有了两轮明月，波涛晃动，水中的月亮也跟着晃出虚影。

    清风拂过，手臂的伤口这会才传来些许疼痛，陆衍的手指微微颤动。

    或许他生下就不是来享受安宁的。

    当断则断，很多东西他不适合。

    苏玥双手扶着船舷，脑袋向后仰着，她蓦地回过头，背后只有紧紧关闭着的大门，两边走廊空无一人。

    他怎么会在这呢，她摇摇头，许是自己心窍挨迷住了。

    和谢林非各回房内，苏玥一进门，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桌椅屏风架子皆不在原位，东倒西歪，七零八落。

    苏玥重新出了房间，看了看门口挂着的牌子，没有错。她当然不会想到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只觉得是不是自己东西被洗劫了。

    她得赶紧找陆衍。

    一出门，陆衍从天降落，落在地上。

    苏玥瞪大眼睛望着他，他面无表情，眼神也没什么波澜，只说了句：“你东西都收拾好了，先睡我房间。”

    她瞠目结舌，想着问发生了什么，但一切都太过突然。陆衍没管她，把她行李挪到他房里。

    苏玥怔怔然进了他房间，以为他也要留下，可他视线没在她身上停过片刻。

    “放心睡吧，我去你房间。”陆衍替她关上门。

    一切发生的骤不及防，苏玥不知何时入睡，又何时苏醒。

    只听到门外的敲门声。

    苏玥胡乱穿好衣服，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开了门，和敲门的婷茹诧异地互相看着对方。

    隔壁原本该苏玥睡的房间门打开，陆衍侧头，“走了，去大厅。”

    “再等一小会。”苏玥对着婷茹笑笑，重又关上门，在房里面捯饬成能见人的样子才又出去。

    走廊上，她竟然看见陆衍和谢林非聊得非常融洽。

    谢林非见苏玥出来，他便挥手，咧开嘴角笑，陆衍也跟着掉过头，唇线抿着浅笑。

    一夜之间，陆衍像是换了一个人，苏玥愈发觉得惊奇，吃饭的时候不免多看了他好几眼，可他就是吃得慢条斯理，有时对上她的视线，他就笑笑。

    饭吃得差不多，苏玥手肘抵了抵陆衍手臂，陆衍遽然放下右臂，脸色只一瞬僵住后又恢复，抬眸看她。

    “你怎么了？”苏玥问，他变得怪怪的，皮囊还是她熟悉的，但却像是另外一个人。

    陆衍微侧过脸，笑得温润，“是在下有什么让大小姐不满意的么？”

    苏玥摇摇头，只觉得气氛很怪异。片刻后，婷茹又过来送茶水，陆衍笑着接下，婷茹见他能够好好洽谈的模样，复又坐下。

    苏玥微微蹙着眉心，陆衍好像变成了那种可以和所有人友善相处的人。

    谢林非摇着扇子，对苏玥说：“陆兄初识像是不易接近之人，其实相处下来，他心细如发，是个值得交往的对象。”

    他对陆衍的评价很好，苏玥点着下巴，虽是听谢林非讲话，但视线却有意无意瞥向和婷茹说话的陆衍。

    吃完早饭，各回房中。苏玥在门口时叫住陆衍，“你怎么回事，是不是身体又不舒服了？你可以告诉我嘛？”

    陆衍低首垂眼，抬眼看她，唇角带着浅笑，“有劳大小姐关心，在下一切都好。”

    苏玥离近这么一看他，才发现他面色灰白，以往有血色的嘴唇也没了颜色。

    她走了几步，习惯性握上他的手臂，他手向后一缩，但没有挣脱，只是肌肉一颤。

    他是在发抖吗？苏玥怀疑自己感觉错了。

    她想要再靠近，陆衍伸直双臂和她拉开距离。

    沉吟片刻，他才掀起眼皮，眸子是很认真的神情，“陆某之前做了很多逾矩的事，我知道这唐突了大小姐，大小姐觉着我厌烦也好，我全都认。”

    “若是，以后有大小姐用得着的地方，只管来说，陆某必当万死不辞。”

    苏玥怔怔望着他，眸光微闪。她从未听过他说了这么一长串的话。

    他的话很有分寸，却让她觉得他们之间的隔阂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