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晌的阳光总是热烈，仿佛要燃尽了似的，金光照得树叶油绿。

    阴凉地下，两匹马在原地踢踏着蹄，身后拴着的缰绳连着一辆板车，板车上横着七八个方形竹筐。

    陆衍扶着苏玥，让她钻进板车上其中一个编制竹筐内。竹筐很大，刚刚好能让苏玥抱膝蹲在里面。

    到山上的第三天下午，他们终于要离开这个地方了。

    陆衍拍了拍苏玥的脑袋，温声道：“在里面呆一会，等出了大门，就可以出来透气了。”

    他怕她不舒服，特地找了个软垫放在竹筐里，以防马车走的时候，她会撞到竹筐边缘的细刺上。

    苏玥双手扒着竹筐，只是笑眼盯着陆衍，朝他勾了勾手指。

    陆衍眯起眼睛，然后弯腰靠过去，听她在耳边小声讲：“我有东西要给你。”

    “现在？”他挑了一边眉。

    她能有什么东西给他。

    陆衍嘴角勾起，嗤了一声，“还早着呢。”

    苏玥秀眉疑惑地皱起，“还早着呢是什么意思？”

    陆衍嘴唇动了动，他误会了？他以为她要把她人给他。

    他嘴角的笑意僵住，微微摇了摇头。

    这时，远处一阵嘈杂声传来，他侧头看了眼，远处过来的几个男人，正是这趟负责下山采办的人。

    陆衍拿着竹筐盖给苏玥顶上盖着，苏玥见他手指抵在嘴唇，知道他是让自己别发出声音的意思，她乖乖地低下头，视线一下变得昏暗，依稀能在竹筐外的缝隙看见阳光透进。

    “迎天大哥。”陆衍笑着打了个招呼，但王迎天只是偏过头不理他，跟其他弟兄讲话。

    陆衍嘴角仍旧带着笑意，低下了头。

    马车行进，苏玥本来安安静静呆在框子里，突然身体向后倒。陆衍在旁边走着，顺手拉了一把掉到边缘快要滑出去的竹筐。

    因为那个框子里蹲了个人，所以马车行进时，把其他没有重物相对较轻的框子撞得四散开来。

    到了大门口，当值领头问话的时候，苏玥在框子里听见了，还紧张了一下，忘记了呼吸。

    但很快车子就照常下山了，下坡的路很好走，马儿走的有点快，苏玥的竹筐又往马屁股的方向前进。

    马车到山下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采办的一行人果然在他们来时的客栈歇下。

    客栈里早有专人看守，肖泽带着两个千户，还有几十个兵在客栈不远处等候。

    采办没有武器，但是他们看见官府的人也不惊慌。在山上是给人干苦累活，大不了被官府抓进大牢，起码也不会丢了性命。

    陆衍打开盖子，苏玥睡得迷迷糊糊，手脚蜷缩在一起早就麻了，陆衍掐着她腋下把她抱出来，不过苏玥脚一落地，就又缩了回去。

    “将三小姐送到马车上，即刻送进城内。”

    肖泽一出声，马车旁站着的仆从连忙要来接过陆衍怀里的苏玥，但陆衍直接横抱着她走到马车旁，钻进了车内替她安置好。

    肖泽坐在马上，睨着陆衍的一举一动。陆衍旁若无人，重又走进了匪徒采办的队伍。

    王迎天眼睛早就瞪大，这个刚认识的小兄弟可能是杀他大哥的人，这原本就叫他惊讶，没想到他竟然也和官府的人走这么近。

    他这一趟本不想下山，主要就是想回避陆衍。

    但陆衍找到了他，言辞恳亲要求他一定要下山。

    可结果呢，才一下山就遇上了官府的人。

    他哥哥的仇报不了，连他自己也要中这小子的圈套。

    王迎天拧眉怒视着陆衍，但陆衍面色平静。

    “哟，怎么还回来了，不应该站在官府那头吗？怎么和我这群贩夫走卒一同被抓呢？”

    他们的手上带着刑具，一群人被官兵包围着，步行向城里行进。

    “对啊，你娘子呢，怎么不跟她在同一个马车里，跟我们这群人走一起。”

    一路上几个云隐山的伙夫没完没了地闲扯。

    陆衍懒得理，眼神只瞟着前方那辆马车。

    她睡得好么？一路走过来，她太累了。

    苏玥到了大哥苏煜的府邸，没有沐浴就沉沉睡了过去，再清醒已经是第二天的事了。

    她到处去找陆衍，也不见他的踪影。问了府上官家，他也只道他不清楚，而且她哥去衙门了，一时半会回不来。

    臬司衙门的大牢中，只有砖墙顶的小窗有一束光线照进来，落在陆衍身后的地上，形成一环形光晕。

    苏煜一身绛紫色官府，未带官帽，墨发高束，坐在太师椅上，盯着桌前这个满脸淤青的落魄少年。

    他扫视陆衍的眼睛没有温度，带着寒光。

    “你跟我妹妹是何关系？”他从肖泽那听说了，这个叫陆衍的抱着苏玥走了一段时间。

    父亲的信上也提到了这个人。

    一个护卫，护到这种份上？

    陆衍沉吟片刻，刚要开口，苏煜就冷声打断：“要说实话，你骗的了我妹妹，骗不了我。”

    苏煜说话的时候没有看他，只是斜眼看摆在一旁整齐一排的刑具。各色刑具刃口发光，似乎还残留着血迹。

    陆衍垂下眼皮，沉了口气，“我们，”他顿了顿，下定决心了似的，他抬眼迎上苏煜的视线，“我们在一起了。”

    苏煜瞳孔一紧，宽袖里的手当即扬了出去。

    桌上的装着签子的竹筒飞出，狠狠砸到了陆衍的额角，被砸的那处很快有一条裂隙，血滴落下，流过眉骨，在瘦削的脸侧上划出一道痕迹。

    “谁给你的胆子？嗯？”苏煜的视线凌厉，“你算个什么东西？”

    他恨不得让牢头用旁边一排的刑具挨个招呼他一遍。

    陆衍眼睫又垂下，这是苏玥大哥，又不是苏玥本人。

    “我有罪，但我一定会弥补玥玥。”

    “弥补?你弥补什么？你也配？”苏煜反问，他讥诮地笑了一声，“我们苏家可没有这种嫁狗随狗的陋习。”

    “别以为你们在一起过，我就会让爹把她嫁给你，你做什么春秋大梦？”

    陆衍一句话没说，听着这外貌清雅的苏玥大哥，用各种难听的话辱骂过来，苏煜几乎把桌上能扔的物件都扔到了陆衍身上。

    陆衍嘴角扯了扯，他可以受着，但是有完没完了，比小时候他爹教训他还要漫长。

    他能感受到，苏煜应该是在别处受了气，然后这股邪火碰巧就洒在他身上。

    苏煜终于像是骂累了，掀开茶杯，喝了口茶水，又吐了出来，将手中茶杯连底碟一块向陆衍掷过来。

    盛着节前茶的茶碗在空中转圈，最后洒在陆衍衣角上，摔碎在他脚边。

    “你这副样子算得上什么随从？护着主子，让主子被山匪抓了去？还有脸站在这，怎么不去自裁谢罪？”

    陆衍望着碎掉的茶碗瓷片，怔了一会，才抬眼，终于说了句话，“臬台大人这几天是要围剿云隐山吧。”

    陆衍平静的一句话，终于是叫苏煜安静了下来。

    苏煜坐在太师椅里，手肘支在一侧扶手，食指揉了揉额角。

    他眼如鹰隼，审视地看着陆衍。

    苏煜“哟”了一声，转眼望向别处。

    阴暗潮湿，封闭血腥的环境里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有时候沉默就是一种肯定的回答。

    “你到底是谁？”苏煜终于开始正视陆衍。

    唇线抿直的嘴唇好一会才开阖，“陆照之子。”

    苏煜瞳孔微缩，视线顿时变得凌厉，转过头直直地看着陆衍。

    ——

    苏玥在外院的庭中晃悠，等到了天快黑了也不见大哥回来。

    苏煜回来时已经换了一身常服，冰蓝色丝绸长袍一尘不染，衣角翩翩如谪仙，和他平时处理公务的形象判若两人。

    他身后除了长随肖泽，还跟着陆衍。

    苏玥本来是在院内转圈，背过身踩着砖块，刚扭过头，一眼就见到了陆衍。

    圆圆的眸子睁大，欣喜异常，但转又皱起眉心。

    他脸上怎么又舔了几道新伤？额角上血红的一道口子，还没有处理。

    苏煜以为苏玥是在看她，他张开双臂上去以为苏玥会扑过来，结果苏玥越过他，抓住了身后陆衍的手臂。

    苏煜有点受冷，但也不想在妹妹面前看起来太过计较，他斜了一眼身后，声音沉静带着点讥诮，“他身上脏成这样，你也不嫌弃。”

    以往她不是最爱干净的么？

    苏煜只睨了身后一眼，就径直走向大厅。肖泽也跟着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咳嗽了一声，就随苏煜的脚步进去。

    苏玥眼眶蓄泪，鼻翼翕动，“不是答应过我，不要再受伤了嘛？”

    他俊脸上像是色盘一般，青紫，泛青，红痕，都齐了。

    陆衍眼下的淤青更明显，他只摇了摇头，轻声说了句：“我说过了，只要看见你了就一点也不痛了。”

    苏玥再也克制不住，张开双臂紧紧环住陆衍。就在这时，大厅内突然传来一声巨响，还有一道喊声：“你跟进来作甚？让他们进来！”

    肖泽背过身，抿唇鼻腔出了口长气。他们臬台大人的火是今天一天都没有发完么。

    他们在前厅用饭时，只要苏玥眼神黏在陆衍身上，苏煜就会明显把碗筷弄出叮当响的声音。

    “玥玥你年纪小，我们一家人都不想看你受什么委屈。”

    苏煜说话的时候，苏玥才把视线移向哥哥，不知是很久未见的缘故还是怎的，她觉得哥哥气质变了，以往俊秀的脸上分外狰狞。

    “你不用委屈自己，不需要给外人看好脸色，明白么？”

    苏玥筷子戳着碗底，听苏煜的训话，她连胃口都没了。

    陆衍也只盯着碗筷。他有点明白苏玥的性子是怎么来的了。

    她大哥比她爹还要严厉，对人有非常明显的控制欲。他有点庆幸，苏玥被这么个哥带大，居然也只是稍微任性了点。

    见苏玥根本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苏煜额角青筋明显，声音虽然克制住了，但还是有点尖锐，“你们还不一定会成亲呢，玥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