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逢中秋佳节，沉寂了许久的雾凉城再次热闹了起来。
家家户户开心得跟过年似的，挂起各式各样的灯笼，放着多姿多彩的烟花。
大街上，摊贩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少年少女们成双成群地走街串巷。人人都喜气洋洋，人人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
陆承云独自站在巷子口，望着来来往往的人们，脸上挂着欣慰的笑容。
许久后，他才慢悠悠地转身，朝着东街最繁华的地段走去。
奇怪的是，往日里便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的鼎酥楼，在今天这样喜庆的日子里居然异常安静，不仅门窗紧闭，门口甚至连个接待的小厮都没有，要不是楼里依旧灯火通明，陆承云差点以为自己来错了位置。
他轻轻推开鼎酥楼的大门，然后按照约定来到了顶楼的雅间。
雅间里，一身蓝色翠烟衫的女孩正倚着窗台观赏烟花，肩若削成腰若约素，竟比窗外的烟花更要吸引陆承云的目光。
女孩听见动静回头望过来，一双杏眸似含春水般清波流盼。
“陆师兄你来啦，快坐快坐。”女孩笑靥如花地噔噔噔小跑过来坐在了桌边，提起酒壶就倒满了两杯酒，“我跟你说呀，都说这鼎酥楼的橘子盏乃是天下一绝，我却知道，掌柜娘子不仅做得一手好点心，那酿酒的手艺呀可是更高一筹……”
陆承云看了一眼女孩那因饮酒而面色越发娇艳的脸颊，又扫了一眼桌边散落的几个空酒壶，无奈地叹了口气，走上前来从她手中拿走了酒杯，温言软语地哄着：“阿姜，莫要贪杯，明日会头痛。”
“我明日便会离开雾凉城，回震雷山参加演武大会了，就当为我送行嘛。”女孩不满地撅起嘴，“我这次可算是功、成、身、退啦！”
“震雷山目前形式复杂，时刻保持清醒总不会出错。”他在旁边坐下，拿起筷子开始安排，“吃点东西，压压酒劲。”
头确实有些眩晕感了，女孩只得老老实实地拈起一块桂花糕，小口小口地抿着。
陆承云见她听话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可想起震雷山又有些忧心忡忡，“此次，协律的章家也会派人到场，你可别又大庭广众之下和他们家大小姐闹起来。”
“只要她不主动来找我麻烦，我保证躲着她走。”想起那个章家大小姐，女孩的头更疼了，可是看了一眼身边这位的龙章凤姿，又觉得人家死心塌地地想要跟着他也不是没有道理。
只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陆承云不喜欢她关自己什么事，老来找她的茬做什么。
……罢了，其实她也不算多无辜。
“好好吃糕点，叹什么气。”陆承云看着她的脸色一会变了好几种，不由觉得好笑。
女孩摇摇头，“只是在想，你和章凝同为水灵根，若是能结为双修道侣，必能在水系领域更上一层楼。何况那章凝长得也是国色天香弱柳扶风的，天资不比你差，你为什么不能接受她呢？”
“那我呢？你对我是有哪里不合意？”陆承云放下筷子，抬眸直视着她的双眼。
女孩也没想到，他居然这样直白地问了出来。
“我长相不算差，天赋也还行，你为什么不能接受我呢？”他见女孩不说话便追问道。
他的眼神那样温柔，又那样执著，甚至隐隐带着些许期盼。
女孩沉默下来，躲开了他的视线。
女孩确实一直都知道他喜欢自己的事情，但他之前也一直表达得很是隐晦。
他的喜欢，多数体现在行动上。众人前的维护，背后的无声支持，体贴入微的照顾……他虽不曾亲口说出他的心意，却事事都表达着他的在意。想来也是忍得太久了，今日就想要个答案不可。
可女孩没办法告诉他：你长得仿若仙、仙男下凡，天资还那么卓绝，性格又是温润如玉积极进取，可并不是你这么优秀我就一定得喜欢你呀。
女孩扁着嘴突然很后悔，好好的，聊什么章家大小姐爱慕他的事啊，这不是给自己挖坑吗。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到底是看上了自己哪一点，修士和凡人的cp怎么看都不是会完美大结局的样子。
“阿姜……”陆承云见姜棠迟迟未言语，只得幽幽一叹，也不忍心让她为难，“罢了，若是……”
“你知道嘛，在这世上呀，有两种人，是不可以去爱上的。”女孩猛地又灌了一口酒，然后借着酒劲装作很洒脱的样子，伸出一只手臂勾住了他的脖子，整个人几乎都要挂在他身上了。然后神秘兮兮地凑近他，露出一个天机不可泄露的狡黠的笑容。
陆承云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给扯地猝不及防，反应过来后好脾气地弯下身子以便她扒得毫不费力，丝毫不介意她扯乱了自己的衣领，“愿闻其详。”
“这第一种嘛，”女孩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就是一个本质上很温柔的人。这个人呢，他对所有人都是同样温柔宽容的态度，对什么事都云淡风轻笑盈盈的。有时候眼中甚至会带上温温的悲悯，因为他眼中的众生就是众生，没有一个是特例。”
说完，女孩还默默腹诽着加了一句：总之就是中央空调不能要。
陆承云认真地听着，眸光暗了几分，“那么，第二种呢？”
女孩伸出两根手指又晃了晃，“第二种当然就是你们这些修道者呀！你们虽年长我们凡人不知几许，但毕竟也是从我们这个年龄过来的。你们当然也曾相约醉酒当街发疯，也曾有过求不得、爱别离……曾经心上的那抹白月光都已经如明珠蒙尘了，往后看什么都有前人的影子，无论后人怎么努力怎么拼命，都挣不到你们心中的头一份了。”
“这是醉话，还是心里话？”陆承云敛了敛眸子，语气依旧是那不辨喜怒的轻柔。
“是陆师兄不明白吗？”女孩收回了胳膊不答反问道。
陆承云微微侧脸，定定地与她双眸对视。
那双曾亮如星辰的眸子，如今却有些晦暗不明。
“且不说我年岁并不比你大多少，但……假若那个所谓的‘前人’并不存在呢？假若就是有那么一个特例呢？”陆承云固执地又问。
“陆师兄，都说酒壮怂人胆，对吧？”女孩再次回避了他的问题，可不待陆承云回答，便又继续说道：“可是你看，我都好不容易把自己灌醉了，却还是不敢去赌一把。”
陆承云不由得怔了怔。
“所以对不起啊陆师兄。”女孩低下头，“你追求你的长生大道，我追求我的凡心安定，咱们本就不该有任何交集。是我的错，一开始就不该为了谶言录来接近你，你若因此怨恨我，也是我该得的。”
陆承云沉默了许久才轻轻叹出一口气，压住心中泛起的那抹苦涩重新弯了弯嘴角，“你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两情相悦自是最好，可若是因求不得而心生怨恨……陆某倒也不至于此。”
女孩抬头朝他笑了笑，“陆师兄能明白就好。”
“其实早就猜到了，你今日是为了拒绝我才相邀出行。”陆承云苦笑着，眸中的光越发暗淡，“虽早有心理准备，可如今亲耳听到，多少还是有些失望。”
女孩在心里也默默叹了口气，他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男人，如若不是自己已有心上人了，只怕也会不顾一切地想要抛开一切去答应他。
只可惜，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是无法强融的。
“其实……也不是，我今日约你，是为了别的事，是受人之托。”女孩攥紧了袖摆，决定狠下心来，“方才那番话，也不过是顺便而已。”
陆承云一下子愣住了，“啊？是……”
女孩深知不能给他思考的机会，于是趁他愣神的功夫，直接猛地往前倾一步，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冲着那片薄唇亲了上去。
陆承云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多半是人都傻了。明明上一刻眼前的女孩还在努力跟他划清界限，这一刻居然在主动亲吻他。
他的唇果然和他的人一样温润，只是有些呆。
女孩在心里默默嘲笑了一下自己，然后咬开了藏在后牙根药丸外边的那层胶。那药丸见水便化，便赶忙撬开了他的唇齿，将药水送入了他的口中。
可惜，再怎么果断再怎么掩盖，对方可都是个筑基后期的修士。
他立马反应过来，一把将她推开，掏出手帕捂住嘴想要吐出来，却发现嘴里什么都没有。他神色惊异，“你给我喂了什么东西？”
女孩无所谓地摊了摊手，“你家师尊要我给你的，我想不出别的法子让你乖乖喝下去，只能出此下策。对不起啊陆师兄，是我趁人之危了。”
他面色忽的幽沉了下来，仿佛覆上了一层冰霜，黑眸深处涌起几分怒意，“你口口声声说着对不起，可你自己看看，你可真有半分歉意？”
“我本就是这样一个自私自利的人，陆师兄确实是瞎了眼才会看上我。你家师尊其实很早就给了这药给我，但我偏偏选择在演武大会前期送给你，也算是给那死老头一点点报复了。”女孩背在背后的手一点点收紧，指甲嵌入掌心的疼痛方能让她稍微保持清醒。
“但是，不管怎样，也没什么关系了。”女孩释然地笑了笑。
他闻言微微一顿后，细细分辨了一下嘴中的味道，脸色又是一变。目光冰冷如薄刃般向女孩掷来，周身的气场阴沉骇人。
倘若平时熟识他的人在场，见此肯定会大吃一惊——原来这样一个翩翩君子的脸上也会露出这样吓人的表情。
可暴怒过后，他又忽然红了眼眶，嗓音微哑地开了口：“忘、情、丹？”
女孩已经快要控制不住自己身体那一股暴躁的直冲脑门的气息了，只艰难地闭了闭眼，身形往后滑落板凳坐到了地上去，扒着身边的板凳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姜！棠！”他声音中带着哽咽的颤抖，失态地吼了出来：“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可怒吼也平息不了他的惊怒与难过，他冲过来蹲下来一把捏住了女孩的肩膀，力气大到她差点以为自己的肩膀会碎掉。
抬眸却看见泪水湿润了他的双眸，“我会忘记你！”
女孩如释重负地笑了出来，“这不是……挺好的嘛，本来就应该……”
可话还没说完，她便觉得喉咙一甜，一口鲜血涌了上来。女孩有些呆滞地伸手蹭了蹭下巴，果然摸到了一手的猩红。
“那是只有修士才能吃的丹药，凡人不能！”慌乱中，他急切地想要来摸她的脉象，却被她努力躲开了。
“我知道。”女孩已经快没有力气回话了，求求这位大哥能不能别说话了。
“你知道什么！”他越发愤怒。
“我知道……”
女孩当然知道，明日天一亮，这雾凉城里的一切就都会回归正轨。
女孩喃喃着，意识逐渐离她而去。
陆承云紧紧将她搂入怀中，一滴泪水砸在了她的脸上。
“阿姜……阿姜……”他哀切地一声声呼唤着，奈何自己的视线也开始逐渐变得模糊，他猛地低下头狠狠地咬了一口自己的食指强迫自己清醒，双目赤红，“不能死……我绝对不会让你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