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颖在自己现代生活时的十几二十年里一直觉得，玄学这个东西，虽然长辈们传得神乎其神的，但其实对自己来说很虚无缥缈。
毕竟从来没见过。
直到小学还是初中时，班上传来传去的一本有着黑乎乎又血淋淋封面的鬼故事书，突然传到了林颖的手里。
林颖至今还记得，看完那本书的自己，被吓得连续失眠了三天，天天顶着硕大的黑眼圈去上学。而父母得知原因后，还兴致勃勃地给自己讲他们小时候遇到的奇怪事情，更是吓得自己晚上抱着枕头跑去缩在母亲身边瑟瑟发抖。
所以对于这个东西，林颖一直都是相信科学的同时又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敬畏心态的。
但依旧是从来都没见过。
但……如今这个，不仅太直观，而且正是月黑风高之时，太冲击林颖幼小的心灵了。
大概是觉得林颖这个举动很丢脸，杨廷余赶紧把她捞了回来，数落道：“也就你修为低，你看这玩意哪敢近我们的身。……诶诶诶，睁眼睁眼，越是害怕越要面对知道吗。”
说着说着，杨廷余直接强行把林颖的眼皮撑开了，让她继续直面那团黑乎乎的人形物体。
虽说这次有点心理准备了，林颖依旧头皮发麻。
尤其是那对黑布隆冬的瞳仁在夜色中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多瘆人呐。
“七师兄，”林颖努力后缩得双下巴都要出来了，“人不能，至少不可以。”
“可以可以。那些妖兽可比这个可怕多了，你得提前适应一下。”杨廷余扳住了她的肩膀，让她避无可避。
陆承云往前了一步，挡在林颖身前。那团黑影也被震慑得后退了一些。
“它似乎有话要说。”众人疑惑地围了过来，绕着黑影围成一个圈。
然而一般低阶的游魂脑子是混沌着的，说不出话来。
众人沉吟许久，陆承云叹息一声，手指一抬便虚空捏住了一张符咒，符咒上有莹莹的蓝光流淌。陆承云将那符咒啪地一下贴在了黑影的脑门上。
黑影无助地晃了晃，过了会后竟凝聚得更实质了些，至少五官清晰了。
众人这才看清，是个女鬼。
林颖本来用双手捂住了眼睛不敢看，但又忍不住好奇地偷偷打开了一点指缝想看看。
这一看不打紧，林颖居然在这个女鬼的脸上看出了一丝熟悉。
女鬼依旧一瞬不瞬地盯着林颖，对其他人视若无睹。嘴巴微张着，嗫嚅了好久，才终于发出几个简单的音节：
“咬、嗷……小……小、小野……”
杨廷余戳了戳林颖，“你俩认识？她为啥叫你小野？”
林颖苦着一张脸扁了扁嘴，“我失忆着呢七师兄。”
女鬼似乎听懂了他们的对话，又似乎没听懂，只慢吞吞地抬起右手指向自己，继续嗫嚅着：“唔、唔……唔……图，啊……”
林颖认真地听了半天也完全听不懂，这女鬼僵着大舌头，发音也太难辨认了。
可女鬼漆黑的瞳仁里忽然流出一行清泪，指向自己的手指又颤巍巍地调转方向指着林颖，“来、来……摇……摇你。”
“噢这句我明白了。”羽空那边一名叫樊相循弟子忽然插话说道，“它说它是来找你的。”
那女鬼漆黑的瞳仁里竟闪出几分欣喜，看来他说对了。
可女鬼张大了嘴巴，准备再接再厉的时候，身后的村庄里突然传出一声暴喝：“哇呀呀气煞我也！孽障休走！”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人影自村庄里飞速闪出，裹挟着灼热的火焰卷了过来。
丁晟纯微微蹙眉，果断出手，左手一挥衣袖逼退火焰，右手掐了个诀后直接翻掌击出。
那人正面迎来，硬接下了这一掌，然后身形一翻，倒退了好远。
是个邋里邋遢、面容凶煞的长胡子老头。
老头稳住身形后脸上浮现出一抹忌惮，但更多的是愤怒，他指着丁晟纯这群人怒吼道：“哪来的一群小辈，难道要包庇这孽障不成！”
女鬼瑟缩着藏到林颖身侧，带来几分凉意。
林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小小地犹豫了一会，到底没因为怕鬼而再次躲开。
是有些眼熟……万一真跟原主认识呢。
“这位前辈，我等初到此处。您未曾问清缘由便贸然出手，总不能不许我等还击吧。”陆承云礼数周全。
那老头吹胡子瞪眼睛地叉着腰，“看你这身装扮……你是羽空的人？怎么，你们这些世家大族就能仗势欺人啊！哼，这孽障自东面而来，一路祸害了不少城镇村落，老夫好不容易才在这鹿景村将它截住，你们这是要助它，还是要截胡？！”
啊这……众人也没想到，这么一个没有灵智的低阶游魂，还能这般劣迹斑斑？
“摇……摇人……”女鬼小声反驳着。
那老头见状更是脾气爆炸，“你们居然还敢给它用聚阴符！它摇来的人就是你们？你们果然是同党！哇呀呀呀吃老夫一掌！”
完全没给大家解释的机会，老头重新挥舞起火舌，一掌击来。
林颖在内心简直卧了个大槽，什么摇人，哪门子的方言，她明明说的是找人。这理解能力跟《武林外传》里的那句“我上头有人”简直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带师弟师妹们先走。”丁晟纯面色也不太好看，迅速吩咐了一下蒋胜仪后，足尖一点，迎了上去。
蒋胜仪也不跟他客气，点了点头就招呼大家撤离此处，由他们打去。
往哪撤呢？
陆承云当机立断，进村庄。蒋胜仪表示同意。
鹿景村内灯火通明又安安静静，家家户户紧闭着大门。
杨廷余随便选了个看得顺眼的幸运门头，跑过去敲人家的门，“请问……有人在吗？”
敲了很久都无人应答，久得杨廷余都要失去耐心，准备违反规则放出神识去扫一扫屋内了，却听隔壁那间屋子吱呀一声地慢慢打开了一条门缝。
是个怯生生的小男孩，正睁着湿漉漉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他们。
杨廷余迅速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摆出一个温柔亲切的微笑，“小弟弟，你……”
“砰！”
门缝被小男孩身后赶来的大人快速且用力地给关上了。
杨廷余揉了揉自己尴尬的笑脸，回头刚要跟蒋胜仪说些什么，才忽然明白症结所在——那个女鬼也跟过来了，正紧紧挨着垮着脸的林颖。
蒋胜仪也觉得有些头疼，若不是还没搞清楚这女鬼要找姜师妹究竟所为何事，他可能会选择与那脏老头达成一致。
低阶的游魂确实无法伤人，但它可以吓人啊。
普通人哪遭得住这种惊吓。
正确的做法本就该是捉住它，查清来源以及行事缘由，然后该赎罪的赎罪，该超度的超度，该消灭的消灭。
“你……”林颖打量着女鬼，试图跟对方对话。
忽然瞥见女鬼胸口的一处贯穿性伤口，一些陌生而熟悉的记忆涌上脑海，林颖一拍脑袋，惊讶道：“你是梧桐？”
女鬼僵硬而坚定地点头，“唔、唔……图，唔图！”
杨廷余也惊讶了，“还真认识啊。”
梧桐啊！梦见过的啊！是原主的同伴啊！
林颖没想到在野外还能遇到熟人，但原主早就已经死了，如今这个鸠占鹊巢的自己也说不出什么叙旧的话来啊！
女鬼见她终于认出了自己，也高兴起来，可没高兴几秒，又仓惶起来。
它猛地捉住林颖的手，情绪激动地指着东边挥舞着，“七、七七七七！”
众人瞠目结舌，都不懂它的意思。
只一直抱着剑在一旁沉默着的徐锦洙开了金口：“东齐国。”
经他一说，众人才恍然大悟，东边是有个东齐国。在女鬼的大舌头下，“七”应该是通“齐”的音。
女鬼再次点头，然后继续：“大大大、大臊野……”
“大少爷？”蒋胜仪疑惑。
女鬼十分感激有人给翻译，“太太……”
“大太太？”杨廷余也加入猜字。
女鬼摇头：“子！太太太太太……子！”
“噢，太子。”杨廷余悟了，“大少爷是太子！”
“我觉得……是大少爷和太子的意思。”羽空那个先说出女鬼是来找林颖的弟子樊相循纠正道。
女鬼简直要感激涕零，“哒哒哒哒……打！”
“噢！大少爷和东齐国的太子打起来了。这个大少爷是谁啊，有点厉害啊，连太子都敢打。”杨廷余再次悟了。
而林颖完全不敢说话。
此时林颖的心中简直是一阵惊涛骇浪。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原主确实有个大哥，可是林千戒说他早就死在雾林了啊。
也不对，按这样来说，梧桐也已经死了，可梧桐现在还是来到了自己的面前。以游魂的状态。
难道大少爷也变成了游魂？回到了故乡，因家破人亡而气得无法转世投胎，于是去找当朝太子打了一架？
不对，关太子什么事，冤有头债有主，应该去找圣上才是啊。
林颖默默脑补。
似乎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的女鬼梧桐，松开了林颖的手，双手握住了她的肩膀，漆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高呼道：“嚯！活！……大野！活！”
林颖也不禁瞪大了双眸。
什么？您这意思是原主的大哥还活着？！
聚阴符失效，女鬼梧桐安静地呆立在一旁，仍是先前那副木然无感的呆滞模样。
“也就是说，女鬼本是要去雾凉城找姜师妹的。”蒋胜仪分析道。
“但是中途出了岔子，往南偏了一点还走远了，这才到了鹿景村。”杨廷余也分析着。
“它失去了自我，但执念很深，一定要找到姜师妹。”樊相循加入了分析。
“所以它每遇到一个人就要去贴人脸上，好看看对方的模样，确定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杨廷余越分析越觉得这就是真相。
好家伙，闭环了。
“所以……”杨廷余看了一眼大受打击而变得有些痴呆的自家八师妹，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大师兄还没打完？”
众人纷纷沉吟了一会，毕竟瓜已经吃完了，也许可以再去专心看看斗法了。
“走走走，去看看。”蒋胜仪一看徐锦洙一言不发地都直接动身过去了，连忙招呼杨廷余和其他弟子一起过去。
羽空那边也是蠢蠢欲动，但陆承云没有任何表示，樊相循一咬牙、站起来朝陆承云拱手行礼，陆承云才如梦初醒般开口道：“你们想去看看的便去吧。”
不一会儿，偌大的空地上就只剩下了陆承云、林颖和一只女鬼梧桐。
林颖还沉浸在头脑风暴中，根本没注意身边的变化，直到陆承云轻咳一声打破了沉默。
“姜姑娘。”陆承云唤道。
“啊……啊？”林颖突然意识到对方是在叫自己。
“你——”陆承云斟酌了一下切入点，“近期也失去了一些记忆？”
林颖顿时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脑海里警铃大作。
完了！
原主的前男友莫非是要来兴师问罪了！
陆承云看出了她的惊慌，不由笑了笑，“莫要慌张，我不是要兴师问罪的。”
完了！
原主的前男友大概是有什么洞察人心的读心术之类的吧！
“我前月神识受损，还失去了一部分记忆。”陆承云缓缓说道，“但师尊师叔们皆说，是我修炼不当导致。直到演武大会时感知到了姜姑娘的灵力……”
林颖尴尬地笑笑，决定给自己来个痛快，“是的。师尊告诉过我，我是被人强行以外力干预、引气入体的。后来我多少也知道了一点，这缕灵力应该就是你的。”
“然而我们都失去了这部分记忆，其中缘由已然无从考证了。”
“你不生气吗？”林颖觉得有点看不透这个人。
陆承云脸上始终挂着温润的笑意，对这些都不太在意的模样，“生什么气？虽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但当时的我一定有非此不可的理由。”
“可听说你因此神识受损，养了好久的伤，而且还……”林颖莫名有些愧疚。
这次秘境开启，各大门派世家子弟几乎算是倾巢出动，七师兄错失机会都因此失落了好长时间。
作为羽空大长老座下首席大弟子的陆承云也没有去。
陆承云微微摇头，“姜姑娘不必自责。予你灵力是我自己的选择，不去秘境亦是。我也只是觉得，或许留在雾凉城，能多找到些答案罢了。”
林颖觉得也许自己该道歉，但又想不出道歉的具体理由，人家苦主都这么说了，自己也没必要揪着不放。
“那……和解吗？”林颖试探性地伸出手，做出握手的姿势，“和解了就算翻篇了哦，以后后悔了也不能把灵力要回去哦，也不能以此要挟我做什么哦。”
陆承云不由失笑，“陆某何至于此。这是……”
陆承云看着她伸出的那只手，迟疑了一会，也伸出手摊开了掌心。
林颖连忙双手抓住那只手，用力地上下摇了摇，煞有介事地正色说道：“这个是君子协议，免责申明！防君子不防小人的。”
陆承云目光柔和：“好。”
可是解决了一个令人头秃的问题后，还有一个头疼的问题。
林颖松开手，呐呐地指着女鬼梧桐问：“对了，那她怎么办？”
陆承云的视线在女鬼梧桐身上停留了片刻，略一沉吟便给出了建议：“我等此行去往南荒海，与东齐国相差甚远。既然事关姜姑娘的俗尘往事，需得姜姑娘自己拿主意。”
可惜林颖是个很纠结的人。
她既觉得如今这般吃喝玩乐修修仙的生活挺好，又觉得占了人家原主的身体，却毫不关心原主的亲人故友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万一哪天被熟悉的人给发现了，自己就是一缕异世界的游魂，该不会也被那个脏老头之类的散修认为是孽障而追着打吧。
“那……我能带她一起上路吗？”林颖思虑再三，又问。
这可难住了陆承云，他一个羽空派的，总不好去做震雷山的主。
他礼貌地笑了笑，不再言语。
林颖还要追问，却听远处传来一个声音：
“可以。”
抬头一看，原来是丁晟纯他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