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烛

    静静听了会儿外头的声音,坐在床榻边的人儿扯落盖头,美目幽幽打量起周遭的环境。

    淡淡的檀木香充斥于房中,镂空的雕花窗柩中射入斑斑点点的细碎阳光。

    屋舍朗阔,三间房并不隔断,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副《江帆山市图》,整幅画用色清雅,两峰回抱,山寺、野店隐现其间,庙宇坐落山坳,依山而筑。谷间云雾袅绕,飞鸟阵阵,一派繁忙景象。

    侧门前方摆着一幅水墨云雾双插屏风,屏风两侧又并暗色秀带,从那头绕过屏风便可一眼见着她如今坐着的占了半个屋子的素色楠木大床。

    而床边东北角的窗旁,正正放着的一对花几,其上呈着一盆将开未开的墨兰,花苞可爱,色泽素雅,倒是颇有一番清雅风流之意。

    头一次来这屋子时她并未仔细看其中陈设,如今一瞧,倒是稍微觉察出些不同来。

    除却那些大多半新不旧的家具,靠近侧窗之处添放了一张十分崭新的花梨大理石书案。其上摆放着许多字画并几方墨砚。而那些画作有的出自当代大家之手,有的是前朝名人留下的墨宝,笔墨精绝却不曾题款之作亦是有之。

    他竟也喜书么?

    身为草寇,竟也学作京中那些文人雅士的风雅。

    季书瑜端详片刻,抬脚靠近轩窗朝外看了看,又在屋中稍稍转了一圈,确定附近没人,方才抬手于发髻中摸下一只雕着梧桐叶儿的金簪。

    纤指摸到簪子远离尖端的位置,使巧劲将其从中旋开,一截暗管从中徐徐显露出来。

    挑开管盖,一点点粉末如轻烟般散出,难寻踪迹。

    豆大的烛火随风摇曳,昏暗室内静悄悄的,一袭繁复嫁衣鲜红似血。她缓步走近屋正中摆放着的梨花木桌边,以一双妙目望向案上的两只酒瓢,神情若有所思。

    她虽信几分程氏的话,但该做的双重保险还是要做。

    此药粉乃暗阁特制的软筋散,有价无市,无色无味,就权当补给梅四当家的见面礼罢。

    也是还他载她入鹿鸣山匪窝的‘谢礼’。

    她以袖掩面,唇边笑意森森。

    甭管匪寇体质多好,病体恢复多快,喝了此药必然也得虚上好几日,定叫他纵使再想圆房也是有心无力。

    染着淡色蔻丹的纤指捏着金簪于酒瓢上方轻摇,往杯中抖落些许药粉。

    又轻轻晃动杯盏,将药粉彻底融入酒中。

    长甲于酒瓢底部轻轻划上一道印记,她抿唇,想了想,又在酒壶中也添了点药粉,方才坐回至榻边。

    云聚夜昏,月上柳梢。

    院中洋溢着浓郁刺鼻的酒气,久散不去。

    宴席间的热度方才减退,众人皆是喝的有些醉醺醺,伏于席面上躺的东倒西歪、四仰八叉。

    梅薛温长身端坐于酒席主座,掩下眸中深藏的厌烦,修长骨指握着手中杯盏,神情无波无澜。

    今日大婚,他一头极长的鸦发不再如往常那般高高束起,而是以红缎装饰其间,同如瀑墨发倾泻于孤直脊背,衬得修长的脖颈与裸露的肌肤愈发皙白如玉。

    一袭明亮红缎锦袍加身,将梅薛温身上那股阴沉凛冽之气弱去不少,意外显现出几分士族郎君才会有的金相玉质之感。

    因而在二位新人行拜礼时,即使娇娘贵为玉倾公主,且生就一副花容月貌,远远瞧着两人倒也还算是意外登对。

    当然,这也只是众人心底的臆想。

    如若不是亲眼见过他面具底下的真容,见过他提刀斩落人头咕噜坠地,光观其身姿仪态,好似即使裹着粗缯大布也丝毫不见粗鄙之气,众人怕是会忍不住怀疑,面前这人到底是不是和他们同样出自山野的山匪草寇,而不是哪位小将军小世子意外流落到匪窝来了。

    瞧瞧,明明都是刀尖舔血的草寇,读过书的气质到底是不一样啊。

    梅薛温虽说病体未愈,身体尚且抱恙,成礼时却也未让旁人搀扶着,脊背挺拔如崖边孤瘦笔直的茂秀松柏,静立堂下,十分自如地同季书瑜行了拜礼。

    连酒席亦是其亲自宴客,同几位当家敬过酒,方才落座于主座,与寨子里亲近的兄弟说话。

    夜幕黑沉,远处徐徐有乌云堆积。

    恐夜间骤雨将至,待将梅四目送入喜房中,梅胜志回身吩咐手下将几个当家送回各自院中。

    今夜属梅三喝的最多,被送回院子时尚且不乐意,还赏了搀着他的爪牙们几脚。摆着一张臭脸,嘴里骂骂咧咧的,一个劲哼哼梅胜志偏心,竟然绕过了老二和他,将玉倾公主径直许给了老四。话糙的让人听了嘴角直抽抽。

    二当家顾行知倒是没怎么喝,不过他酒量向来差,抿了几口就要缓上半天,白皙清俊的面容上微微泛着红霞,扶额静坐片刻,拒了来搀扶他的手下,很是省事的自行起身回院了。

    送走几个弟弟,梅胜志方才再度回到座位上。今夜他喝了不少,此刻脑袋亦是有些昏沉,索然无味的又用了些桌上的瓜果,方才打算离席。

    夜华黯淡,抬首间,浑浊目光瞥见屋中亮着的莹莹烛火,心下微动,眼珠子忽而咕噜一转,不自觉便改了脚下的方向。

    避开众人视线,偷摸往院子后边绕去。若做贼般趴伏在侧窗之外,弓腰俯身,试图倾耳窥听房中的动静。

    *

    烛光熠熠,静不闻声。

    来人身量颀长高挑,步态闲适的步入屋中。

    暗眸微转,梅薛温一眼便瞧见青铜台上燃着的两只粗如儿臂的龙凤喜烛。

    淡了面上笑容,他缓步绕过屏风和烛台,至梨花木桌中摆放着的两盏酒瓢前再度停落。

    红烛徐徐滴泪,瓢中酒液于火光映照中显得格外晶莹剔透,也将铜制面具下那双瞳色极浅的眸子照的有些妖异,好似寂夜血月。

    他侧首,于远处静静瞧着那于榻边坐着的红裙女子,薄唇浅浅噙笑,手指轻轻捻动指尖的银戒,却是不语。

    不远处那道脚步声忽而静止,季书瑜睁开杏眼,目光定定的望着眼前一片暗红之色,语气小心翼翼。

    “四爷?”

    骨节分明的大手执起木案上的玉如意,他走到榻边,垂首顿了顿,方才抬手将那盖头轻轻挑落。

    红布坠地,忽有暖香幽丝静浮现此间。

    底下芙蓉面薄施粉黛,乌发如云缀珠饰翠,长翎睫羽轻颤,于白皙面容上投落下一片极浅的阴影。杏眸微抬,目光同那双凛冽暗眸对视而上,其中秋波不动而明,若静水浮皎月,藏着万千星河。

    梅薛温暗眸锁着她,季书瑜亦在光明正大的打量他。

    他立在她视线前方,将身后映射来的光挡了个七七八八。他垂首俯视她,铜制的面具下的神色依旧难以分辨。然观他唇角微勾,心情许是还算可以吧。

    道不清他唇边勾着的什么笑,瞧不明白索性也懒得想了,她径直忽略心中的那份怪异之感,面上带着盈盈浅笑,语气柔和地唤他。

    “四爷。”

    梅薛温长指摩挲着手中握着的玉如意,听她含笑唤他名,浅浅挑眉,道:“公主今日同初次见面时大有不同。”

    季书瑜一时也想不到其他能聊的来缓解一下气氛,对于他抛出的话题也没怎么细思,主动接话道,“是吗,妾身确实换了一身装扮,四爷也觉得这身衣裙没有之前那件好看么?”

    梅薛温将玉如意放回案上,抬眼轻笑道:“非也,只是意外,公主如忽然转了性子,如此乖顺地应下这门婚事……真的认命了么?”

    季书瑜僵笑,美眸望向他身后燃着的一对烛火,又看了眼桌上那对酒瓢,妙目幽幽:

    “是啊,只能认命了……妾身如风中飘零蒲草,又似孤鸟无处停息,内心惶惶难安,只得顺从天命,早择良木而栖了。今日礼成,日后四爷便是妾身的依靠,妾身愿奉上所有,与四爷长久相伴。”

    话音才落地,青铜烛台上忽然传来极为清脆的火烛噼啪之轻响。

    二人回首,望向桌上那只陡然熄灭的风烛。梅薛温唇边笑容不褪,神情无波无澜。

    俯身以目细细描绘眼前这张芙蓉面,音色低沉若玉石相击之声,语气却似眷侣间缱绻的低喃。

    “分明眼底含怨,却言自己顺从天命。瞧……那凤烛也觉得夫人此话不真。同夫人定下婚约的乃是闻人世家的贵公子,眼下,却成了草寇之妻,落魄如此,公主竟然不怨么。”

    吐息间隐含兰麝氤氲之气,叫人隐隐心神晃动。

    季书瑜垂眸,微扯嘴角。

    ……我的无量天尊,眼下这情况换谁来了都会怨罢。

    天底下难道还有哪家女子会乐意下嫁给穷凶极恶的山匪,放着金玉不抱抱泥石,正道不走走钢丝。

    然而眼下她只能与之虚与委蛇,满口胡话。

    愁眉微锁,一双清茫茫的杏眼再度抬起,与面前那瞳色极浅的褐眸对上,她目光微动。

    “不知四爷是否曾听说过妾身以往的事。妾身乃是前年才被父皇从鹤阴山接回宫中去的,虽对外言是从小送到道人身边调养弱体,其实不然。皇室中腌臜重重,妾身母妃早年被奸人算计暗害,才致使妾身流落于外,自小于民间长大,十几载后才被寻回。”

    这席话半真半假。

    她虽然确实是南陵皇室的血脉,但并非于民间长大,而是被暗阁收养,修习的也是些难为外人所道之技艺。

    梅四微微挑眉,闻言神情也并没有流露出几分惊异,语气仍旧淡淡:“原来天家亦有本难念的经。”

    忽略他话语中的敷衍之意,季书瑜颔首,自顾自地继续表忠心:“闻人府不认妾身这个公主,那妾身如今也只得认命了,只愿将后半生托付于四当家。妾身初见四爷便觉得您身手了得,风采出众,未来定是大有可为,遂亦愿将矿山令双手奉上,全心全意助夫郎成就大业。”

    言语间,她那双笑眸盈盈注视他,温柔似春水。

    趴在窗边听墙角的梅胜志闻言咬牙,暗道昨个儿那般凶狠斥他的小妮子,如今倒是成了条没刺的软骨鱼,说话细声细气,真是看人下菜。

    他较老四可曾差哪了?没眼力见的娘们。

    因着梅薛温背光而立,季书瑜只能大概看清他的轮廓与动作。久不闻他言语,亦无法探视到其藏于眼底的真实情绪,只得于心中暗自揣度。

    却见他忽而笑了,话语间蓦然少了几分凉意,若春辉映柳,清逸含情:“如此甚好,望夫人以后也莫忘了今日这番承诺。”

    高挑的身影渐近,淡淡的檀木香气顺着他的动作轻浮而来。

    他倾下身,抬臂将她的细腰虚虚环在胸膛间,也未拂去床褥上摆放着的象征早生贵子的谷物,便将人径直放倒在其中,以手支颐,于昏暗微光下含笑端详芙蓉。

    清晰的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他视若无睹,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覆上她的眉间,漫不经心的浅浅描摹。

    铜制面具贴滑过细腻温玉,带有薄茧和冰凉触感的指尖于雪肤上流连摩挲,所过之处皆仿若点燃起一簇簇微弱火苗。似抚摸珍宝,又似要抚触到底下的每一寸骨骼。

    冰火交重,引得身下女子轻轻哆嗦。

    这贼人……

    也太轻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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