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言

    身下的马匹被牵引着起身,迈开四条长腿慢悠悠地往溪水中踏去。

    水位不算太深,正好没过了马肚,也将她垂下的裙角浸湿了些许。

    感受到脚踝处传来的湿漉之感,高坐于马背上的季书瑜低眉望向底下荡开的水波,轻抬起双腿,悄悄叹了口气。

    马儿一脚深一脚浅地将她往对岸载去。

    两人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

    视线中,对岸那道高挑的身影愈发清晰起来。

    梅薛温长身鹤立,一袭暗色长袍上开满了大片殷红血花,仿若才从尸山血海中踏出般,浑身充斥着逼人的煞气,于夜色中颇为瘆人。

    他手提长刀,牵起毫无血色的薄唇,带出一个轻浅笑容,若往常般唤她道:

    “夫人,日安。”

    面上的铜制面具于月色下映射出几许寒芒,通身气质诡谲又阴森。

    季书瑜快速地撇过头去,断开了对视。

    她有些心不在焉地想要伸手去抓握马儿的鬃毛,不想指腹却是意外擦过了马背皮肤。底下那温暖到灼热的体温,像是被丝绒布包裹的一团炭火,叫她指尖若被燎了一般,心头猛地一跳,又匆忙收回手来。

    水流较先前湍急许多,马儿前进的脚步逐渐变得吃力起来。喘气声稍显急促,脚下速度愈来愈缓慢。

    最后,它堪堪于溪水中央停住了脚步,无论季书瑜如何赶它,也再不肯往前挪动一步。

    时间随着流水匆匆流逝。

    季书瑜受困于波光粼粼的水面之上,她握紧了手中缰绳,垂眸朝底下望去,眼中波光明灭,神情透露出些许无措。

    她正想要回首朝岸边的银甲卫求助,耳边却突然传来一道隐约的响动声。

    似是有人下水了。

    她动作微顿,蓦然回转了目光。

    却见远在对岸的梅薛温已是利落地撩了袍角,迈开一双线条流畅的长腿踏入水中。逆着湍急的水流,脚步沉稳而有力地同她相向而来。

    心念微动间,她眼尖的瞧见,梅薛温周身回荡开的水波隐隐染上几分殷红血色。

    像是新鲜的血液。

    难道他身上有伤口?

    忽视她那探究的目光,梅薛温上前从她手中接过了缰绳与长鞭,神情淡然自若,却是不急于挥鞭赶马。

    他长腿没于水中,身形岿然若山岳,稍微松了手中把持着缰绳的力度,抬掌轻抚马儿颈部和肩部的皮肤,耐心地等它的喘息不似方才那般急促,方才领着它缓步往岸边走去。

    季书瑜静坐于马背上,杏眸打量着他的背影。因着衣物被打湿染成了深色,一时也瞧不出他到底是何处受了伤。

    身形高挑的男人稳稳走在前头,为身后的马匹挡下绝大部分的水流阻力。

    而他的镇定自若也极大的安抚了马儿,呼吸声逐渐有序,十分乖顺地跟在他后头,不消片刻便被领上了岸。

    黑马扬起头,用力地甩动着自己油亮光滑的鬃毛。

    梅薛温抬臂拧干了裤脚的水,伸手把住缰绳,右足点地,腰跨旋转,动作流畅的翻身上马。

    顺手将身前的人儿往后压了压,待调整好二人的位置,方才调转了马头,双腿一夹,驱马往后山山道疾驰而去。

    脖颈肌肤接触到身后浸湿的衣物,一阵寒风吹过,季书瑜猛地打了一个激灵,身子向前倾斜,下意识地想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

    黑马高大雄壮,四蹄健硕有力,奔驰在山道上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

    狂风吹拂起一头乌黑发丝,如若细鞭般轻抽于她光洁的面颊,也将她散乱的思绪收拢回来。

    真是难以置信,多智若梅薛温,竟会选择让人质坐在前头。

    他就不怕腹背受敌这一说么。

    还是说,他真就敢断定,她对他毫无威胁可言?

    身后男子身材高挑,双腿紧夹马腹,策马时身上的肌肉微微紧绷。

    而她被环于那双有力臂膀之间,能直观的感受到他的怀抱逐渐变得寒冷。

    似叫人如何也捂不热的冰坨子。

    马蹄嗒嗒而去,水畔不知是谁低笑出声。

    在马匹即将于道口的拐角处消失时,一道箭矢伴随着强劲的力道破空而来,速度之快,叫人避无可避。

    季书瑜瞳孔骤缩。

    那人果然不会放任梅四安然下山去。

    “唔——”

    身后传来男人低低的闷哼声。

    梅薛温朝她的方向微微倾身,借力勉强稳住了身形。双手仍是牢牢地把持着缰绳与长鞭,不曾叫方向有丝毫的偏离。

    他中箭了,而这里距离北苍边境约莫有几百里的距离,他身上带伤定然撑不了太久。

    季书瑜几乎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甚至无法抬目观察前方的路,只觉鼻间那股血腥之气逐渐变得浓郁刺鼻起来。

    万一梅四到半路发觉自己再也出不了山了,要拉她陪葬可如何是好。

    季书瑜心中懊恼,又忍不住问候起闻人珏来。

    明明答应不会动手的,如何翻脸便做这种朝人放冷箭的事。

    察觉到她的心神不定,身后那人突然失笑,那贴着她脊背的胸腔都在隐隐震动。

    他气息略带不稳地同她耳语。

    “夫人在想什么?是担心我会出尔反尔,叫你以后再也见不到那未来夫婿了么?”

    季书瑜轻扯嘴角,哼哼两声,敷衍地表示这个冷笑话并不好笑。随即垂下一双眼眸不肯再搭理他,只作闭目养神状。

    狂风于耳边呼啸而过,远处隐约传来轻微的马蹄声响。

    梅薛温自然也发现了后方跟踪的人马,并不以为意。

    他骑术高超,又对鹿鸣山周边极为熟悉,不过几个绕弯便将人给远远甩在了后头。

    马匹疾驰良久,二人身形紧密相贴,却俱是默契地一言不发。

    待又绕过了一重巍峨青山,马匹的速度逐渐减弱,梅薛温声音微哑,语气中带着隐隐的疲倦,开口道:“安心,他虽违背了誓言,我却不会食言。”

    季书瑜蹙了蹙眉,闻言忍不住抬首瞧他。

    梅薛温肩口的伤已经不再淌血了,不过那双唇也已是苍白到了极致。一双极长的睫羽微颤,若一排小扇般密密垂落,眼中全是血丝。

    他若有所感,一双幽暗的眸子悠悠垂落,默默望进她眼中,于清澈秋水中寻到了自己的倒影。

    却闻她忽而开口,声音泠泠如玉击。

    “为什么?”

    梅薛温闻言略感诧异,却没再挑眉——因他此刻实在没有什么多余的力气做这个表情了。

    “什么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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