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尔弗莱诺听到她如此回答，脸上的落寞不减反增。他咬了咬嘴唇，说：“你知道吗，如果你是一位巫师，你一定会比我自信，真的！从小时候到现在，我一直都在怀疑魔法是不是我的原罪。”

    卡特兰托微微有些惊讶：“埃提尔纳尔从不鼓励你吗？我是说，关于你作为巫师的身份认同这件事。”

    他的监护人都是大巫师了，为什么他还会因为会魔法而苦恼呢？

    萨尔弗莱诺说：“我们之间并没有非必要的交流，毕竟虽然她也会负责我的安全和生活，但相处的方式跟一般老师和学生也差不多了。”

    “这样啊……”原稿中并没有提到这一点，只略写过萨尔弗莱诺总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脸上很少出现笑容。

    不仅如此，《白与金的布拉坎》原稿中也并没有详细描写卡特兰托这边的剧情线，因为罗枝枝这家伙认为这对塑造她其实完完全全不了解的、看脸喜欢的“女儿”布拉坎所谓的“最娇软最漂亮最识大体”并没什么大用。

    不过，不管原稿中写没写，一周目的卡特兰托肯定是去过那座神殿的，而以布拉坎在一周目的自由度，她或许也能从传闻和转述中知道神殿大致的探索情况。

    可惜自从这熊孩子一朝重生弄巧成拙后，卡特兰托就很难再见到她了。

    卡特兰托唉声叹气：“要不是唯一知道一周目全貌的家伙被关在庄园里，不然我肯定要把这期间发生的所有事的全貌都问个清楚。”

    萨尔弗莱诺也对此非常烦恼，但现如今只能干着急，并自我安慰好歹布拉坎那孩子还活着，活着就行。

    “已经很晚了，我要回宿舍了。工作的事明天再说，狗命要紧。”卡特兰托打了个呵欠，苦笑着告辞了。

    萨尔弗莱诺立在祈祷室门口看着她离开，却没有再往前一步。

    他在想很多，比如命运，比如未来，比如……那些不知真假的历史与传说。

    还有……为什么每次发现卡特兰托跟别人关系不一般时，他的心都会觉得又酸又痛？

    *

    至于被镜头忽略已久的蓝宝石山庄，今天又发生了什么？

    大约在下午的时候，卡尔来到蓝宝石山庄给伊芙支付了说好的酬金，并约好了下次工作的时间，就匆匆进了屋。

    布拉坎知道卡尔来了，所以只用后脑勺对着他。

    还在生气。

    她现在已经不气伊芙了，这家伙自费出版的垃圾小说简直就是出一本滞销一本，缺钱得要死，也难怪什么钱都好意思赚。

    但卡尔这个限制她人身自由的罪魁祸首还是该气的。

    “布拉坎……”卡尔用只有她听过的异常温柔的语调念出她的名字，但布拉坎依旧不愿看他。

    布拉坎依旧不愿理他，只恨自己不擅战斗，否则怎么可能两个周目都没有半点容错率，走错一步就会完全行动不能。

    卡尔从来都非常自我，只有在布拉坎面前才会斟酌措辞：“我禁足你是有原因的，自从那天你失踪起，很多事都变得奇怪了起来。”

    布拉坎没有看他，只说：“那是您被害妄想了。”

    然而布拉坎确实“不对劲”，现在她有一周目的记忆，知道这家伙为了转移布瑞塔尼亚的其它矛盾，会不断煽动人类仇恨异族。

    他声称人类平民之所以生活辛苦是因为异族总是闹事要求“特权”，而首当其冲的靶子就是精灵们。

    丝毫不提那些真正的特权者——贵族们是怎么剥削着村民的剩余价值的，而城市能获得相对的自由又经过了多长久的血腥斗争。

    而且即使有许多城市在经过了流血的斗争后获得了相对的自由，贵族们派代理人进城收税的时候，市民们为了维持现在的平衡也得捏着鼻子上交重税，即使明知道这些资金根本就无法用到维持城市的运转上。

    “你生气，我也知道。”卡尔难得地有耐心，“但我必须保证所有可疑的人都不至于脱离我的控制，比如你，我亲爱的布拉坎。”

    布拉坎托着下巴，佯装一无所知地说：“有没有可能，您的判断都是大错特错的？您其实很糊涂。”

    说是这么说，布拉坎也知道这家伙对很多事一直都跟明镜一样，但“懂得”不代表“会当回事”。

    比如，布瑞塔尼亚真正的矛盾其实是什么。

    卡尔对平民们之所以辛苦的真正原因一直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即使在煽动种族仇杀、清剿市民议会后要收回封臣们的兵权，也只是为了把所有权力都抓到自己的手里而已。

    他只是为了权力而战而已。

    布拉坎懒得像那些浪漫小说的主角一样去感化一个权力动物。

    权力动物是感化不了的，只能消灭。

    重活一世后她发现自己回到了距离一切不可挽回还有五年的时间点，本想犯点错误离开庄园找到罗德里格斯公爵认亲，然后在五年内悉心训练，成为一个能够战斗的人，在那家伙放下第一把火前就与他亲自对抗。

    “我糊不糊涂，这个只有你自己才清楚。当然我也不能肯定我的怀疑就百分之百正确，但防患未然总是没错的。”卡尔如是说。

    布拉坎依然背对着他，在思索到底该怎么打消这个疑心病极重的王储的疑虑。随后又想起现在距离罗德里格斯公爵认回她的时间也不远了，看看到时候又会出现什么变数吧。

    “我这次会多待几天，大概会在新年第二天离开。关于你亲生父母的事也有线索了……布拉坎，你早就不该与那些低贱的异族为伍了。”卡尔自顾自地说。

    布拉坎被气笑了。

    一周目时她也如此傲慢过，或者说如此自我安慰过，尤其是在被罗德里格斯公爵认回去后。

    但是后来，布瑞塔尼亚的人类只听一个明显有问题的王储煽动几句，无论是平民还是贵族，都发疯似地开始了一场又一场针对异族尤其是精灵和半精灵的屠戮。

    下贱的到底是谁？

    她很清楚卡尔一直以来的理念：只要给第一族裔设立一个共同的敌人，人们就能将生活的痛苦宣泄到那共同的敌人身上，即使那“敌人”其实一直都是比一般人类平民还更苦的被歧视、被压迫者。

    自上而下的鼓励和煽动愈发疯狂起来，在布瑞塔尼亚，每天都有精灵或半精灵被杀死，而幸存的精灵只能逃亡至荒原。

    如果出逃的精灵不能找到可以接受他们投靠的野精灵部族，在野兽环伺的荒野中也很难独自生存下去。

    至于半精灵，他们对于“投靠野精灵”这种决定是想都不敢想的，只能在城市里绝望地等死。

    下贱的到底是谁？

    真正下贱的，难道不是高高在上的煽动者和愚昧暴戾的被煽动者吗？

    然而如果卡尔不煽动人类屠戮精灵，那即使人类再讨厌精灵，各族裔之间的关系也能维持一个微妙的平衡。

    没有他的煽动，至少在布瑞塔尼亚，即使精灵和半精灵就算依然遭受着贫困与不公，好歹也能维持一个相对安稳的生活状态。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可那些无耻的贵族，以卡尔为代表的无耻的贵族们，为了转移其它真正不可调和的矛盾，甚至都不允许异族们活着。

    “你放我回书房一个人呆会儿，我不会跑的。”布拉坎用尽全力挣脱了卡尔的纠缠，逃也似的奔回了小书房。

    一周目的时候，她后半生一直在“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痛苦我也很绝望”和“但我明明有机会阻止一切我为什么要袖手旁观一切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之间反复挣扎。

    “好歹重来了一次，那两个家伙也都相信我了，一切都还不晚。”现在布拉坎只能如此自我安慰，“这一次，我不能再一事无成。”

    *

    此时刚刚拿到酬金的伊芙也回到了她在下城区租住的小屋，翻出破旧的羽毛笔和劣质的旧墨水，在稿纸的最上写下新的标题——《我是谁》

    这一次不要浪漫也不要官能了，要探讨一下一个在异族中长大的人类的自我认同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

    城中各处都在张灯结彩，新年就要到了，即使是再困难的人家，生活的节奏也在此时暂时慢了下来。

    再重要的事，都留到新年之后再说吧。

    伊芙搓了搓冰凉双手，往手心里喝了一口热气，这才写下了开头的第一段话——

    【自从有记忆起，我就知道我跟我的家人还有邻居们都不一样。他们要么有月桂叶形的尖耳朵，要么有兔子一样的长尖耳。而我的耳朵是椭圆的，也不长。但这没有关系，即使我的耳朵和他们都不一样，他们也从未区别对待过我。】

    这些都不是胡诌，因为自从布拉坎对伊芙消气之后，就跟伊芙聊了很多自己的过去。

    然而就连布拉坎自己都想不到，她会在有朝一日将她的过往告诉一个玩笔杆子的陌生人。

    伊芙其人似乎有一种魔力，让人想对她倾诉一切。

    写着写着，夜又深了，银金色的月光照在塔勒维尔世界的大地上，那么公正，毫无偏私，好像在它的眼里，世间万物都不过一样的尘埃。

    伊芙计算了一下灯油的费用，苦笑一下，小心翼翼地将笔墨和初稿收好，熄掉微弱的灯火，摸黑钻进了并不很舒适的、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被子里。

    一年又要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