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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秋日的东宫,桂花盛开,从宫门直入尚书房的路上,沿途都是金桂香气满盈的味道。

    东宫比长春宫大很多,冯孝惠着常服而来,只在东宫正华门接受了宫人的行礼,没有搞什么仪仗华盖跟着,显得相当轻装简从。

    长春宫的线人一早就给东宫传信,然而赵桓征假装不知情的样子,毫无要去迎接的意思。

    皇后的车马快到了东宫,才正式下懿旨给东宫,赵桓征敷衍了事地让姜望替他去正华门恭候皇后一行。

    实际上,这也洽切了冯孝惠的心意。她这次来是给太子说媒,最好和和气气。

    更何况,阵仗大了,母子就更显得像君臣,他们的关系都已经这么奇怪了,何苦再彼此折磨。

    而且她还有点私心,常服过来,正不必走东宫的中轴线,可以随心意穿过角门,过花墙,途径那片桂花盛开的廊道。

    东宫每年都为长春宫进贡桂花,几乎被朝臣们视为太子仁孝的一种见证。

    这些桂花就来自于通往东宫书房的这条甬道上。

    冯孝惠喜欢吃桂花,更喜欢欣赏桂花。

    那甜美又清幽的香气,让她十分沉醉,尤其是东宫的这片金桂,繁茂粗壮,盛开的时候一片馨香,让所有走过花下的人,都觉得人间值得。

    “可惜子泮不喜桂花糕,”冯孝惠对兰英姑姑道:“大概是他没怎么好好品味过桂花的香气,今年一定用新鲜桂花给他做些点心来尝。”

    然而跟在身后的姜望忍不住提醒皇后:“前几日殿下刚刚遣散了制作桂花糕的厨子,要求以后东宫都不能出现放桂花的饮食。”

    皇后顿感失落,难道这样的小事,也已经让赵桓征联想到她吗?

    至于么?

    忍耐下心头不快,皇后快步前行,尚书房就在桂花小径的尽头,看起来只是一处精致典雅的园林,唯有站在门口的禁卫眼神中肃然的杀气,提示着里头的人不同凡响。

    从前东宫的书房并不在此,而是连着东宫主殿交泰殿的偏殿,巍峨宏大。然而赵桓征自幼喜欢效仿宋元名仕的清雅,将花廊深处一处小园子改成了尚书房。

    赵桓征很小的时候,就曾经对冯孝惠说过,一代明君不仅仅要有开拓太平的手笔,还要有高雅清越的品位。那时候他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

    如今这处园子被赵桓征题字为“秋爽园”,彰显自己意趣如秋高气爽,傲岸又孤独。

    冯孝惠已经五年没来过这园子了,自从太子亲政,更是不曾踏入过东宫。

    入口是宝瓶洞门,进入之前侍卫大声通传:“皇后娘娘到!”

    随后一个黄门才将她和身后的侍从引入园内。

    简直,简直与来此汇奏的大臣无异。

    就连一直奉劝皇后宽怀的兰英姑姑都觉得太子此番是做得太过了一些。

    无论如何,皇后都是促成太子成长为储君的关键力量。

    穿过了前面花厅,皇后才最后在园内假山前的书房里见到了赵桓征。

    赵桓征南下又归来,已经一个月余,母子分别的日子并不长,却如同隔着几万个日夜一般。

    对面的儿子从书案前起身,行至冯孝惠跟前,然后单膝跪地行礼:“儿臣恭迎母后,愿母后玉体金安。”

    仍然是温和如玉的口吻,但是看仪态与形容,挑不出半点毛病。

    冯孝惠心里别扭,恨不得把兔崽子拽起来骂一通,然而却无论如何做不出来。

    她也太子之间,始终是隔了千山万水。

    “平身吧,殿下不必多礼。”

    随后二人在中堂坐下,冯孝惠居上,赵桓征则在下首,包括兰英姑姑与姜望矗立在身后听命。

    堂内落针可闻,谁都知道这母子表面上和气,心里有聚积了狂风暴雨,谁也不愿意去触这个眉头。

    皇后春风和煦:“回来这么久,忙坏了吧?为娘料想你国务繁忙,走不开,故而过来看看你。”

    “多谢母后。”

    随后两人之间再无话可言,甚至对这一个月内,赵桓征南下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都闭口不提,仿佛是一件根本不曾发生过的事。

    一屋子七八个侍者听起来,却觉得这沉默简直震耳欲聋。

    还是皇后先开话题:“我看着这小园子侍弄得不错,你早前说明君不仅要政治清明,还要有高洁意趣,我起先不太明白,看你父皇虽然也是个雅人,如今经过桂花小径至此,才知道青出于蓝。”

    她的夸赞简直算得上讨好,赵桓征心里嗤之以鼻,表面却波澜不惊,依旧是报以微笑:“母后谬赞,不过是想在个清幽的地方处置这些焦头烂额罢了。”

    他终于说了一句长一点的话,冯孝惠抓住了机会:“总听亲贵们夸你,朝堂上的事日渐得力,不仅仅文官谏臣挑不出错,便是几位内阁首辅与大将军也称赞你。为娘的盼你成一代明主,也疼惜你,要爱护好了身子,不可以太操劳,落下病根便不好了。”

    “多谢母后提点,儿子会留心的。”

    仍然是外交辞令。

    皇后叹口气,佯装扫一眼周围侍奉的人,道:“我信你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只不过看着你这里伺候的人,我倒是又不放心。”

    “孤身边的禁卫很是得力,近来为了彰显勤俭,儿子特别遣散了东宫冗余的侍从,也是为了减轻财税的压力,为民减赋的一点心意。母后对此有不满么?”

    姜望站在赵桓征身后,面无表情,像个铁铸的侍卫,然而心里却倒吸一口凉气,皇后是何等伶俐霸道的人,如今这般低头已经是绝无仅有,这位殿下还要明晃晃的挑衅。

    谁不知道日前太子遣散的东宫侍从,都是长春宫派来的眼线?

    赵桓征好整以暇地看向自己的“母亲”,一张可以称得上芳华绝代的容颜上浮现了薄愠,杏眼微微眯了眯,显然是在做最后的退让:“你清减你身边的人,本宫自然没有什么不满。”

    “那便好。”

    太子简直还在煽风点火。

    尚膳监的小内监这时候好死不死地给皇后看茶,她鼓起的怒目几乎是颤抖着接过来,随后那股憋屈了太久太久的恶气终于爆发。

    只见琥珀色的瓷杯狠狠摔在了地上,热腾腾的茶水激起来了一阵水雾。

    众人面色都一下子警惕起来,兰英姑姑第一个跪下去:“娘娘息怒……”

    随后一屋子七七八八的侍卫和内监都吓得瑟瑟发抖俯身跪下,最瑟缩的是刚才奉茶的小太监,直呼皇后赎罪,是自己没有拿稳茶杯。

    倒是太子,始终坐着,还云淡风轻地喝起茶来。

    皇后冷冷看着他继续这场以激怒她为目的的表演,轻轻嗤一声:“东宫的茶贵不可言,本宫不配喝。”

    这时候赵桓征才放下了茶杯,命侍从把皇后身前的碎瓷片和茶水扫干净,对皇后附身行礼:“母后如是说,倒是让儿子折寿了。”

    皇后终于放弃了去做一个慈母的面具,呼了一口气,让自己被气得发癫的内心稍微平静了一下。

    她想痛骂这不知感恩的白眼狼,如今翅膀硬了,大权在握第一个就敢给自己下马威,过河拆桥。然而从暗中调查自己的身世,生母的去向以及这一个多月的冒险出宫,冯孝惠忽然觉得自己骂他的话能说三天三夜,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头。

    然而撕破脸,又对她有何好处?

    这时候她忽然觉得自己愤怒又不敢发作的样子,不正是因为他们不是亲生的母子么?

    若是血浓于水,她怎么会不敢翻脸?

    倒是赵桓征此刻似乎才打算给她台阶:“母后请息怒,是儿子年轻无知,确实遣散了许多宫人,才让这茶杯都拿不稳的小太监惊了圣驾。请母后治罪于儿臣!”

    随后恭恭敬敬地跪在还没有擦干净茶水的石砖地上。

    就是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冯孝惠不想再追究了。

    她知道赵桓征完全掌控着权势的先机,即便今天闹得再大,就凭冯家那群酒囊饭袋的纨绔,也无法再与东宫之主较量。

    大势已去。

    她软下来口气,对赵桓征道:“殿下起来吧。母子之间哪有那么多计较。不过是觉得东宫人手寡淡,特别是女婢,快比秋天的花都少见了。你如今大了,母后来是想和你商议要紧事的正事。”

    她上前,温柔地将赵桓征扶起来。

    而赵桓征始终态度如一,客客气气地疏离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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