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朱雀大街距离东宫还有一射之地的时候，已经火光冲天。
京师本来没有宵禁，却因为东宫失火，京兆尹破例封了城，百官和文臣的宅院也不许随意出入，妄论百姓。
赵桓征不顾一切地策马而冲，到达东宫正门也不下马，喝令门前侍卫打开宫门，然后马鞭飞扬，直冲入内。
皆知今日是东宫大婚之日，众人皆以为太子殿下是担心太子妃的安危，然而他策马直驱入宫，却不是往凤翔宫的方向。
而是直奔秋爽园。
秋爽园本就是东宫后花园的一处较为精美的园林，而花园里没有宽阔的通道，赵桓征反身下马，发现后花园里没有火光。
这时候他长舒一口气，才反身回望，着火的地方其实是凤翔宫的方向。
东宫向来很注重防火，今天是大婚之日，虽然会多放置几个火盆多挂几盏灯，也不至于在他去为军旅壮行的这个当口，燃起大火。
但一切都不重要，只要秋爽园没事就好。
赵桓征只想现在见到雁翎。安然无恙的，全须全尾的。
他不想耽误时间，纵身下马，几乎是大步流星地跑，去往秋爽园的方向跑去。
逐渐看到秋爽园月门前挂着灯笼，比往日还要多几盏，赵桓征的心逐渐有了期待。
然而他又看见，秋爽园门口多了许多禁卫，有的还没有脱下今日大婚仪式的红色朝服。
这时候凤翔宫着火了，他们应该去救援，为何出现在秋爽园门口呢？
赵桓征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跑的很快，这时候步伐慢下来，姜望和后面的侍从才追上来。
禁卫都是精锐，眼神也好，在夜空下并不明朗的光线中，也看到了对面十几步远的地方站着太子。
然而却都是跪拜，没有一个人上前接应。
赵桓征快步走了过去。
为首的是禁卫的首领，低头有些颤抖着跪着给赵桓征请安。
赵桓征向月门里看一眼，并没有看到期待中的那个身影等她。
姜望问禁卫的首领：“你们怎么不去救火，在这里做什么？”
禁卫低着头去看跪在另一边的宫人，赵桓征的眼波也跟着过去，看到了已经匍匐在地上，眼睛都哭肿了的藿香。
“有话快说，到底怎么了？”赵桓征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他本应该现在就踏入进去，去寻雁翎，然而却忽然有点莫名其妙的不敢进去了。
“殿下……雁美人……不见了……”
赵桓征素来平静如水的面容陡然露出了狰狞的厉色，一言不发地撇下众人，穿过月门往秋爽园的内院里去。
然而每一个房间都空空如也。
在院中央的太湖石处，他眺望到凤翔宫的方向，大火似乎已经熄灭了，只是黑压压的烟尘还甚嚣于天，如七层玲珑塔那样高。
雁翎跟上来，一边哭，一边瑟缩发抖着对赵桓征讲：“起初是我们美人去给太子妃行礼，回来以后没什么事，然后天黑的时候就走了水，禁卫们都去了凤翔宫救火。美人说担心太子妃的安危，也要跟着去，奴才们没拦着，走到花园的廊道的时候，美人忽然让我回去去拿她的金簪，奴婢去了，但是美人已经不见了……”
藿香手里还紧紧攥着雁翎从岭南一路带来的那枚宫样金簪，赵桓征接过来看着，双目无神地四处望了望苍茫处，然后对姜望颤颤巍巍地下达命令：
“找……快去找！”
“让京兆伊赶紧把城门封了，一只鸟也不许飞出京师去。”
“快去！”
姜望从未见过赵桓征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顿了一刻才恍惚过来，立刻反身带着人去办了。
而赵桓征则快步疾驰去了凤翔宫。
他多年以来洞若观火的审视着整个朝堂，第一时间有一种直觉，雁翎的消失，一定与凤翔宫的大火脱不了干系。
这个时候，詹事府的内监气喘吁吁地终于追上了正往凤翔宫去的赵桓征。
“殿下，大事不好，火势熄灭了，可是，太子妃……殁了……”
赵桓征回首，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目光一凝。
杨诗瑶，他竟然忘记了问她的安危。
“殁了？”赵桓征狐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们凭什么说她殁了？”
内监以为太子殿下会悲痛至极，却没有悲痛，脸上只有深邃的怀疑。
内监步步紧跟着去了刚刚扑灭了大火的凤翔宫。
曾经雕栏玉砌的宫殿转瞬间已经成了一片焦炭。凤翔宫的当院中间，有一株流苏树，每年春天都会有堆雪般的花冠，迎风而动，落英缤纷，是前代不知道哪一任太子妃亲手种植。
如今这一株一个人才能环抱过来的大树，也已经烧成了漆黑嶙峋的焦炭，矗立在同样残破不堪的宫苑之中。
随后，赵桓征听到了几个女子呜咽的啼哭，他循声走过去，才发现已经忍不住的焦土中，其实是凤翔宫的内殿。
几个宫女衣服都已经烧焦了，脸上也抹上了炭色，如同荒年旷野里的饥民般狼狈。
赵桓征隐约看出来，这几个婢女，是杨诗瑶从将军府时，就在身边伺候的。
他走近，发现婢女们围成了一个小小的圆圈，跪在地上恸哭。
而中间是一具已经烧得看不出人形的尸首。
为首年纪稍长的婢女，这时候看到了赶来的赵桓征，立刻俯身跪拜下去，哭腔很重，吸了吸泪涕，对赵桓征道：“奴婢们无能，太子妃……太子妃……”
赵桓征蹲下去，仔细辨认，始终无法确认这具尸体是杨诗瑶。
其实，是不是杨诗瑶，他此刻并不是最想确认的，他只是希望不是另一个人。
“你们怎么确定，这是太子妃？”
这个年长些的婢女听到太子殿下如是问，悲痛中愣了一瞬。
他的声线冷冽如山阴之泉，理智得根本不像是一个失去了新妻的丈夫，反而像是一个办案的高官，只想弄明白真相，而对那个刚刚被他娶进门的新娘，毫不在意。
“这是从尸首上拿下来的首饰，是我们小姐，不，是太子妃的……”
赵桓征有些嫌恶没有接过来，只是扫了一眼，那确实是杨诗瑶今日婚仪上佩戴的金项圈。
赵桓征四处走了走，没有看到任何异样。
他的头脑中飞快运转，希望能从过往的细节中找到线索，这一切忽如其来的变故，到底是有人蓄谋已久，还仅仅是一个巧合。
而雁翎的失踪，又与杨诗瑶的殒没有多大的联系。
此刻，月光正明，挥洒向这一片焦炭的东宫，一切黑漆都镀了一层银辉。
赵桓征眸光像是被月光点亮了一般，愤怒、失落、逃避，重重复杂的心绪在心头轮番袭来，而最后，一切沉落成为最终的感觉——失落。
他往回走，一个人回去，去往已经没有了雁翎的秋爽园。
这一路他步履沉重，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巡视着平日他根本没有功夫多看的角角落落，甚至唤来宫人为他点了一盏玻璃提灯，明亮如昼地四处找寻。
虽然理性告诉他，雁翎很可能是有意逃走，然而另一边，失魂落魄的另一个自己又希望雁翎只是被火光吓到了，此刻就躲在东宫的某个角落，不过是夜色中，会被他找到。
直到他这样一边走一边找，疲惫地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了秋爽园，一下子坐到书案前，四望里没有雁翎的任何身影，他才劝服自己接受了这个现实。
雁翎失踪了。
赵桓征从衣襟里取出雁翎的那根金簪，轻轻地放置在书案上，心口却仿佛被簪子狠狠地扎了一下。
生疼。
*
第二日，早朝因为东宫的失火而耽搁。
东宫的火情那么严重，以至于京师的所有高官显贵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
只是无论如何，杨诗瑶的殒没，只能选择密而不发。
大将军正在前线，唯一的养女若是在这个时候死了，如何安定军心？
况且，群臣们无人不知，太子与大将军之间，君权与兵权之间，本就十分微妙的暗流涌动，杨大小姐入主东宫，本就是各方平衡后的结果。
然而一切都瞒不过皇后。
冯孝惠在东宫的眼线比任何势力都多，虽然已经被赵桓征剪除了身边几个最核心的细作，但是太子妃被焚身亡这么大的事，她还是第一时间知道了。
冯孝惠甚至没有浩浩荡荡地带着皇后的仪仗，而是轻车简从的只带着兰英姑姑和曹公公，换下了宫装，微服去了东宫。
幸好东宫的人大部分都认得她的脸，于是一路放行。
“殿下何在？”她劈头盖脸地问正领着人继续在京城中掘地三尺也要找到雁美人的姜望。
“殿下，应该是在书房看书……”
冯孝惠二话不说，转身就直奔秋爽园而去。
“诗瑶是真的没了吗？殿下怎么还有功夫在这里看书……”
冯孝惠来过秋爽园两次，对这里的布局已经很熟了，她直奔赵桓征的书房，人还没进去，就已经开始嚷嚷了。
虽然赵桓征已经和她心生嫌隙，但到底是她从小到大带起来的儿子，有时候她也会流露出一个母亲的本性，比如现在的真实的急躁。
然而她跨入书房，却在书案后面的座位上，看到了赵桓征一张脸色乌暗，憔悴不堪的脸。
“殿下……”冯孝惠立刻愣住，收了嗓音，缓步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