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画酒费尽心思考虑的如意郎君,放在魔界来看,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韩州王还算勉强够看。

    但小小的韩州公子,实在拿不上台面。

    魔界疆域割裂,常年混战,各家打来打去,没个止歇。

    以王城为中心,周围盘踞乌州,韩州,顾州,林州和幽冥州五方豪雄。

    不过乌州比较遗憾,一不小心永久退场了。

    ——它被一场来得莫名其妙的瘟疫弄熄火了。

    乌州境内多灵矿,处于乌河下游,是其余各州眼里的香饽饽。

    按理说,家底这么丰厚,光是瘟疫,乌州忍忍也能扛过去,不至于弄得灭州。

    倒霉的是,瘟疫席卷时,宴北辰正带兵驻扎在乌州边境十里之外。

    天灾之后,又是人祸。

    宴北辰没给乌州苟延残喘的机会,直接捧着王城谕令,兵不血刃,毫不费力斩下飘扬数千年的乌字王旗。

    乌字王旗倒下的一瞬,玄底金字的宴字王旗升腾而起,招展开来。

    主城里,燃烧数千年的黄色王火,也一夕之间替换成白色王火。

    白色,属于宴北辰的王火。

    至此一刻,乌州城彻底易主,连带那些令魔界各州垂涎的灵矿山,也悉数归入宴北辰手中。

    数千年的格局被打乱,重新洗牌。

    与乌州隔山海遥望的王城之内,早已为三殿下准备好接风宴。

    魔尊巫樗坐在上首,旁边是一袭华服,高贵又明艳的赤莲夫人。

    再往下数,就是大殿其赛与四殿其亚。

    席上,众人神色各异。

    静默半晌,终于等来沉重的推门声。

    众人高悬半晌的心也落回肚子里。

    黑漆金纹的殿门被开路侍从往两侧缓慢推开。

    身披大氅的男子大步走入,格外张扬。

    稳疾的步伐带进来凛冽的寒风,灌入殿内,刮得人骨头疼。

    赤莲夫人拥着火焰般红热的狐裘,带着一如既往的轻慢,看向来人。

    殿门处,男子着玄底金线麒麟服,胸前佩着硕大的金色长命锁。

    他右耳打着三枚纯黑丧钉,光看着就让人心底发虚。

    更别提那周身气度,如同流转在星河之后的背景天幕,带着致命漩涡,一不留神就容易被吸进去。

    不敢久观。

    舞姬乐师们默契低下头去。

    又忍不住悄悄用余光打量:

    如出一辙的贵族式傲慢,让他和赤莲夫人看起来更像是亲生母子。

    不知是谁惹了他,男子眉宇间带着怒气,毫不掩饰。

    他一走进来,直接落座,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包括巫樗。

    巫樗摸摸鼻子,很清楚自己干了什么缺德事。自知理亏,没有厚着脸皮凑上去找不痛快。

    淡淡说了句:“北辰到了,那就上菜吧。”

    流水般的菜肴被捧上来。

    舞姬乐师们这才回过神来,开始倾力表演。

    丝竹舞乐间,四殿其亚率先沉不住气,狭促笑起来。

    “恭喜三哥,这一次打下乌州,收获一定很是丰厚吧。这瘟疫也是来得妙,百年……”

    其亚顿了顿,竖起一根指头,“不,是千年难遇。偏让三哥赶巧,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这么多灵矿山啊……”

    嫉妒之意已经掩饰不住。

    乐师们很有眼色,乐器声渐渐小下去。

    突然诡异的安静中,宴北辰朝其亚投去一眼。

    那一眼没什么威胁性,更像是单纯的看不惯,明晃晃的厌恶。

    其亚恍若未觉,继续道:“我说三哥也真是有本领,去神界当个质子,回来都还能带个女人。依我看也别打什么仗了,送上门去,给那几个州王当上门女婿,哪里有赢不了的?”

    乐声终于止了。

    沉默中,突然响起一声轻笑。

    “需要你说?”

    宴北辰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其亚愣住。

    宴北辰掸了掸衣袍上不存在的灰,淡淡笑起来,难得有风度的样子。

    说出的话却噎人。

    “其亚,你嘴里真是吐不出象牙。论上门女婿,谁能比得过你这个脑子没有灰尘大的废物强?哦,不对。”

    他以指抵住脑袋,碰了两下,慢悠悠接着道,“我要是那几个老州王啊,也不要你这样的便宜儿子。”

    他骂其亚笨。

    其亚只听出来一层意思,急道:“宴北辰,你他妈有毛病是不是?谁是你儿子?!”

    不知哪个字眼惹到宴北辰,他眼里的温度彻底冷下来。

    他盯着其亚:“以前别人都说你听不懂人话,我这个当哥哥的还不信。现在看来,确实如此。要不要父亲再亲自和你确认一遍,我带回来的,是萝灵姑姑的女儿?”

    其亚急了,听完前半句就气得弹起:“谁他娘敢在背后编排本殿下?!”

    吼完,又抬手摔了杯子,要冲上去和宴北辰干架。

    赤莲夫人皱眉使了个眼色,其赛赶紧将老四按下。

    宴北辰没有回答的义务。

    当然没有谁在背后编排其亚,但他高兴这样胡诌,能气死其亚最好。

    听说其亚新从幽冥州得了个异域美人,也不知道气得虚了,会不会在床上一命呜呼。

    魔尊巫樗作壁上观。

    淡淡扫了宴北辰一眼,见他没有继续的意思,才各打五十板:“好了,今日是北辰的接风宴,都少说两句。”

    心偏得没边了。

    宴北辰冷嗤一声。

    众人离席后,巫樗留下宴北辰,单独问话。

    酝酿半天,终于憋出一句慈父该说的话:“乌州一行,没受伤吧?”

    宴北辰不咸不淡接住他的试探:“托父亲的福,还剩条命在。”

    巫樗叹气:“没事就好。为父也是为你好,你年轻,行事总太招摇,不好。”

    宴北辰简直要听笑了。

    说得挺好听,让旁人在背后搞偷袭,从他到手的灵矿山里硬生生抠出去三成。

    原来叫为他好?

    那头还在婆婆妈妈:“有什么恩怨先放放,你韩伯父家里办喜事,这段时间别去找他麻烦。听见没?”

    宴北辰不想再听下去,打断他的话:“儿子明白了。”

    巫樗以为他真听懂了。

    摆摆手放人走。

    宴北辰背过身,立马变脸,大步迈出去。

    *

    森然耸立的魔族宫殿外,男子黑袍猎猎,上面绣着大片血色的花,在风中格外妖冶艳丽起来。

    刚才的怒气像一张纸面具,被他随手扔掉。

    宴北辰面无表情吐出两个字:“伐弋。”

    语气像在念诵一段死板无聊的古文。

    话音落下,一道黑影从他脚边逐渐凝固,拔出实形。

    名叫伐弋的人身形已经相当挺拔,却依旧矮黑袍男子半头。

    伐弋恭敬低头:“殿下。”

    “乌措到韩州了吧。”

    是个问句,但宴北辰的语气相当肯定。

    要是逃命都不知道跑快点的话,那多留他活这些天,简直是在浪费空气。

    伐弋顿了片刻,回道:

    “刚进韩州城。线人来报,韩州公子亲自接见了乌措。”

    伐弋不懂为什么要留下这个隐患。

    直接杀了乌措,再不会有人会知道乌州瘟疫的缘由。

    但伐弋最大的优点,就是从来不多嘴,不会让宴北辰心烦。

    “到了就好。”

    宴北辰好整以暇,叉腰向韩州的方向眺望,“韩州王为他夫人庆生,我这个当晚辈的,自然要备上厚礼,好好去贺一贺。”

    伐弋立即懂了:“是。属下去准备。”

    宴北辰淡声打断:“不必。现在就出发。”

    礼物嘛,早就备好。

    他很期待韩州王看见礼物时的表情,一定相当惊喜。

    韩建那个老家伙,敢拿着巫樗的鸡毛令箭在背后玩阴的,那就要做好倒血霉的准备。

    宴北辰唤来追云兽。

    一匹雪白巨兽从空中撒欢奔来,像团燃烧的毛线球,跑得飞快,日行十万里。

    这可比画酒的白马舟车快多了。

    宴北辰带着伐弋,风风火火,小半天就杀到韩州城。

    *

    韩州。

    画酒已经入城。

    她拢共就带着常嬷嬷和三名侍女,在一众来往的显贵中,格外寒酸。

    常嬷嬷倒是不在意,分析得透彻:“韩州王看重三殿下的身份,想与三殿下交好,表姑娘不必紧张。”

    总归不是她们上赶着要与韩州结亲,这门婚事,是韩州主动求来的。

    求个护身符。

    常嬷嬷的话倒是有道理。

    画酒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也就宴北辰的“表妹”这个身份。

    韩夫人派亲侍来城门迎画酒一行人。

    亲侍是个桃花眼的姑娘,一见到画酒就热情迎上去:“是王城来的表姑娘吗?我家夫人天天念叨,可算把姑娘盼来了。”

    那热情晃得人眼花,连画酒都忍不住被感染,一扫连日赶路的疲惫,抿出笑容来。

    然而,心底的不安隐隐放大。

    终究,她占了别人的东西。

    但这丝愧疚很快被更黑暗的东西压下去。

    那是介于怨与恨之间的隐秘。

    在画酒刚从魔界醒来时,她仍旧对神界抱有期待幻想。

    她在担惊受怕中度过一个月,却等来令人绝望的消息:

    神界没有任何人寻找过她,只匆忙发了函告,说星州小帝姬不幸遇难,被魔族流兵杀死。

    画酒彻底心死,她明白自己已经彻底被神界舍弃。

    原来,父亲也是这么令人心寒。

    原来,真的没有人在意她啊。

    画酒彻底接受不被爱的事实,只想过平平淡淡的一生。

    她会嫁给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和他孕育血脉相连的孩子。

    从此以后,她不会再是孤身一人。

    这就是她平凡而渺小的愿望。

    一行人很快到达韩州城主殿。

    还没进门,就迎面撞上一人。

    闻见扑鼻的酒气,画酒以为是遇见登徒子,吓得连忙低下头,赶紧藏进掩护她的常嬷嬷身后。

    满身酒气的少年站住脚步,下意识往画酒的方向撇了一眼。

    小姑娘藏在别人身后,如同惊弓之鸟,只露出一些慌乱的衣角,又轻又软。

    他没看清脸,也懒得再看。

    摔门而去时,他扔下一句:“儿子要娶,自然要娶最好的,譬如神族星州的青瑶帝姬,少拿什么次品来糊弄我!”

    这时,主仆一行人才知道,那酒鬼原来就是韩明承,画酒要嫁的人。

    常嬷嬷的脸色当即垮了下来。

    被这么一吓,画酒变得心不在焉。

    哪怕韩夫人走出来,热切拉过她的手,说韩明承那小子喝多酒发酒疯,说了胡话让她别介意,画酒也没什么反应。

    像是被吓丢魂了。

    韩夫人依旧安慰画酒,让画酒与她同坐,简直恨不得把画酒当亲女儿对待。

    面对下方一众赤裸裸打量的目光,画酒有些脸热。

    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和韩夫人一起坐到殿中最显眼的位置。

    韩夫人格外热情,画酒无法招架。

    正不知如何应付这令人苦恼的热情时,殿外来了不速之客,伴随着一声头皮发麻的惨叫声。

    “啊——”

    是年轻男子的哀呼声。

    闻声,韩夫人变了脸色。

    画酒也下意识跟着往殿外看去。

    此时,不速之客走了进来,右耳三枚丧钉看着渗人。

    那身形懒懒散散,就像街上随处可见的浪荡子。

    不过浪荡子里,倒挑不出他这样好容貌的——肤白近妖,眸若点墨,又冷又亮。

    一身黑色锦衣将他拉得格外挺拔。

    这锦衣有些素,不像是单穿的。

    确实有件外袍配套穿搭,不过被他嫌麻烦,扔半路了。

    锦衣男子随意扫过惊讶的人群,没看见要找的人。

    他找了把椅子坐下,面对满殿神色各异的脸,毫无怯意。

    甚至冲惊疑不定的众人笑道:“看我抓住了什么?”

    开玩笑的样子像在说刚刚逮了只鸡,晚上准备宰来吃。

    众人这才回过神,发现他身后还有人——矮他半头的男人手里,正提着小鸡似的韩公子。

    韩公子形容凄惨,已经快要哭出来。

    他哭丧着脸:“母亲救我!我的肩膀好像断了!”

    韩夫人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平时捧在手里都怕捂化了,一听这话简直要气疯。

    她又急又怒,对着下方懒散坐着的男子厉声道:“三殿下,你这是想干什么?!”

    三殿下。

    能被韩夫人称为三殿下的,整个魔界找不出第二个。

    画酒心头一跳。

    想再细看时,已经被眼疾手快的常嬷嬷拉着塞到身后。

    “我来给韩夫人祝寿啊。”

    宴北辰一脸理所当然,“怎么不见韩州王,上次乌州城他跑太快了,我都没来得及和他打招呼呢。”

    韩建阴完人跑还来不及,怎么敢和宴北辰打照面。

    其实阴完人,韩建就后悔了。

    但到手的肥肉是不可能放的,那可是乌州整整三成的灵矿啊。

    有这些灵矿在手,韩州此后百年的铁骑军需都不用再发愁。

    于是韩建打着如意算盘,企图和宴北辰结个亲家,一笑泯恩仇。

    此话一出,韩夫人完全弄清宴北辰的来意,赶紧让人去请韩州王。

    有人质在手,韩州这边根本没人敢靠近宴北辰。

    宴北辰等得无聊,有闲心逗起韩明承来:“你刚刚说,要娶谁来着?”

    韩明承都吓懵了,哪里还记得,直摇头,眼泪裹着汗水一起流。

    宴北辰也不强迫他。

    “伐弋,他不说话,就掰断他一根指头。等他什么时候想起来,再停下。”

    疯子!

    韩明承心里骂了一句。

    他从小到大没受过这种委屈,嚷道:“你敢!我可是……”

    话还没说完,伐弋已经忠实执行命令,咔嚓一声,掰断他一根食指。

    韩明承当即发出凄厉的惨叫。

    这下韩明承完全清楚了,这两个都是疯子。

    为了避免再断一根手指,他忍着巨痛求饶:“是青瑶帝姬……我说的是青瑶帝姬!”

    声音大得响彻整个大殿。

    韩夫人都快被吓晕过去了。

    宴北辰侧目望了他一眼,薄唇挂着笑,赤裸裸的嘲讽。

    那笑嘲讽韩明承的不自量力,也配和他对同一件东西感兴趣。

    还要发难时,韩州王火急火燎到了。

    一见状况,他心底就门清了。

    不愧是老江湖,看见亲儿子这幅惨样还能不乱阵脚。

    韩建打着商量:“来者是客,有什么话,大家可以好好坐下来说。三殿下,你放了我儿子,刚才的不愉快都可以揭过。”

    宴北辰困惑了:“我这不正坐着吗?有什么话你聊啊,我听着呢。”

    客套话归客套话。

    反正,人是不可能放的。

    韩夫人已经忍不住,又不敢激怒那两个疯子,只能揪着韩州王发飙:“韩建,看你惹出来的好事!”

    韩州王被数落得一鼻子灰,双重压力下,他态度又软三分:“三殿下,乌州灵矿这么多,你一个人短时间内也开采不完,不如我们两家合作……”

    不等他说完,宴北辰果断道:“谁要和你合作?那本来就是本殿的东西,一成也不想给别人。”

    就算放在那里发霉,也不愿意让别人染指半分。

    那就是没得谈了。

    被后辈这样下面子,韩建的老脸都僵了。

    身后四方宾客都看着,他皮笑肉不笑道:“三殿下,你父亲没有教过你,年轻人要懂得收敛,否则要栽跟头的。”

    浑浊的眼中眸光晦暗,隐含威胁。

    这下,宴北辰完全坐直了身子。

    他盯了韩建一会,朗声笑:“韩州王,你那老一套的理论,早就过时了。”

    他身子微微前倾些,无声往外倾泄压迫感。

    “不过父亲最近倒是总提你,要不,你和我一道回去看看他?”

    “……”

    韩建又没疯,王不见王。

    去了王城,哪里还有命回来?

    今日宾客来往,要是宴北辰在这里出点什么事,不出两日,巫樗就能有正当理由发兵攻打韩州。

    虽说王城日渐式微,但打一个州,那还是没问题的。

    怎么算都是亏本买卖,韩建要急死了。

    再说,在韩州的地界,宴北辰都敢这么嚣张,谁敢保证他没留后手?

    回王城去,那皮都得被他扒干净。

    宴北辰不再说话,懒懒散散坐着,手指有节奏地敲击座侧的兽首,像是在等什么人。

    周围只剩下人群低声的议论,以及韩明承难以抑制的抽泣声。

    诡异的静默中,忽然爆出一声:“狗贼,拿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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