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不打笑脸人

    永慈寺坐落在东山之上,作为禹城镇五楼之一,地位不次于燕子楼,皆因这寺中的住持能通。

    听说此人是活佛转世,菩提达摩座下第二十四代亲传弟子,慧根长埋,这么多年一直在永慈寺免费宣讲佛法,是镇上除了刘贵枝这个行动大圣人外的另一个精神大圣人,颇受镇民尊敬。

    这样的话刘贵枝肯定是不信的,她在天上干过她还不知道?菩提达摩根本不收徒,但看瞎子正在兴头上,她还是不得不竖起一个耳朵。

    “是不是真弟子不知道,但总之也是行善救人的好人就是了。听说某一次,他在寺中见到有名香客想不开,要跳井寻死,便飞奔上前用一只手把人捞了上来,因为这件事,他手腕上蹭了这么大一个疤,胳膊也断了……”

    永慈寺外的大槐树下,正是两人站了将近半个时辰也没挪过窝的地方。刘贵枝本来做好了一气儿听好多好人好事的准备,却闻瞎子声音戛然而止,她微微睁开眼,任由自己像个不倒翁一般在人群推搡间苟活,在堪比“油锅”的人间地狱中,面无表情叹了一口气,“然后呢?”

    大概也是意识到这故事和菩提达摩实在扯不上什么关系,瞎子知道瞒不过刘贵枝,随即一笑,“就听到这儿了。”

    又是这招——伸手不打笑脸人。

    刘贵枝招架不住,只是转头看看眼前望不到尽头的人群,颇有些牙颤罢了。

    昨日范小舟一事过后,柴有味不想刘贵枝真去永慈寺把事情闹大,在燕子楼大门口守了一个晚上,她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溜出来,到了地方才知正值永慈寺举办闭寺大典——因为一些刘贵枝并不清楚的原因,这座颇受欢迎,香火正盛的山寺莫名要关门,为了让镇民和能通住持道别,和尚们特意办了这一场闭寺大典喜迎八方客,引香客无数,门口一早就排起了长队。

    所谓的“队伍”绕寺几圈,看不到尽头,刘贵枝也是半个时辰前走到寺门却进不去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自己在第二圈,再紧跟前人脚步走了半个时辰,他们终是从第二圈排进了第三圈。见此情景她才恍然,怪不得连一向爱起哄的柴有味这回都有所收敛,希望她别来趁乱找事。

    听到这里,瞎子无奈,“姑娘也真是想得开,墙上裂了那么大一个洞竟然还要人说才能发现。”

    刘贵枝冤枉,遥想当年方下凡时,燕子楼的确是做过一阵铜墙铁壁的,只可惜随着年月流转,她鲜少碰见布施一百座财神像的人,没有财神像,楼里剩下的善款于她而言大多是祸害,不小心碰了就要引天雷,她大多不再特别看管,平日里太阳一升,大门一开,有人要捐钱就自己往院里搬,从前燕子楼声名好,对街一溜商铺,来往路人众多,八百双眼睛足够护她楼中安稳。

    习惯了不管不看,那院子那么大,她又怎会发现哪里漏了洞?

    想到这,她转过身,严正对着瞎子鞠了一躬,“所以才来拜托公子帮忙啊……我糊涂心又大,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也不敢问别人,不知公子可愿为我解惑?”

    瞎子知刘贵枝是在揶揄,苦笑一声,正欲说“但说无妨”,远处寺门“嘎吱”一声开了,二人甚至都没能看清开门的人是谁,当即就感脚下地动。身后冲上一股力道,瞬间将她撞了个狗吃屎,等她连连滚带爬从地上爬起来,再想去找身后的队伍时,已是徒劳。

    *

    永慈寺的院子里立着一个钟楼,说是钟楼,但一如刘贵枝第一眼留下的印象,那其实就是个普通木头架子,只有六条圆木粗腿踩地,中间横梁,到顶也不过两层,楼顶塔尖形状,只在面向前院的一侧铺了流青瓦,此刻站在瓦底看,塔尖正好和从后院院墙里露出的那幢二层小楼一般高,让整座建筑透着一股头重脚轻的滑稽。

    撞钟就歪架在第二层横梁之上,看起来十分危险。

    刘贵枝猜,应该也正是因此,寺里的和尚在钟下围起了一圈栅栏,防止有人靠近。栅栏看起来甚至比钟楼本身都结实,侧面的小门上还挂了一把锁。

    此刻就在这钟架右前方的大殿里,闭寺大典快要开始,殿中走出一个小和尚,毕恭毕敬向香客行礼,说在大典正式开始前,要点燃永慈寺最后一支香。

    人群喧嚣,排了一个时辰的队,到底不如劲儿大好使。

    就是这一眨眼的时间里,院子里涌进了众多香客。

    先到的,只需熟练拔起地上的杂草,为自己拨出一块空地,席地而坐;再到的,最好能钻进对面已经塌了一半的回廊里,四肢大开抱住立柱,发力得当,能坚持个把钟头才麻;不巧落在后面的,便只有去寻屋顶上的空位,若是抢到了檐角,人挨人还能坐得稳;剩下倒栽葱一样用十根手指扒在屋檐上的,只能自求多福,瓦片的棱角早已被风雨磨的光滑,有没有人为此掏过钱不知道,反正滑下来栽进了人群里,肯定是要赔钱的。

    几次推搡,刘贵枝都找到了灵魂出窍的感觉,直到耳边瞎子坚实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没死?姑娘说范小舟没死?”

    担心对方多问,刘贵枝眼神闪躲,含糊其辞,“昂……我就是说……可能……有没有可能……”

    瞎子坚定摇头,“不可能,这件事,姑娘不管问谁都会得到同样的答案,因为范小舟六年前是在众目睽睽中被杀死的,他的死,全镇人都亲眼见到了。”

    刘贵枝不解,自己虽早听过范小舟的名字,却从未关心过其中细节,“什么死法全镇人都看到了?”

    “斩首示众。”虽然也是听说,但瞎子印象很深,“此人当年被冤枉犯了死罪,在午夜刑场,被衙门斩首示众而亡了。”

    与此同时,远处殿中小和尚烧完了香,对着香客们又是合手一鞠躬,随即宣布:“大典开幕!”

    话毕,院中一阵骚动,又一波巨浪袭来,只是这一波巨浪似乎格外的“巨”,回廊下,刘贵枝惊觉身体发轻,才发现自己竟已经双脚离地,下一刻竖耳去听,掌声雷动,她恍然,原来众香客为了在四方拥挤中抬起手鼓掌,前所未有地发力了。

    挤进东边,身边人指着点香的在说:“那个就是能通?”

    “不是,你第一次来吗?”对方用不耐烦回答了问题,“那是能通的弟子,小和尚辰慧,能通个子比他要高,肩膀也比他更宽。”

    挤进南边,身边人指着相反的方向,“那就是那个了?”

    钟楼上,钟旁的木头梯子上,站着一个瘦小的男人,对方一看,那人甚至都不是光头。

    “不是!”答者气,本来人多就烦。

    问者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接着余光就瞥见远处正殿后的位置,一个光头和尚匆匆跑过,似在着急,这回肯定是能通了。

    “好像……也不是那个。”对方却摇摇头,“那个应该是庙里负责做饭的高和尚。”

    “好像?”这回轮到问者不快,“你到底见没见过能通啊?这么远都能看清?”

    “见过啊!”那人不快,很快却又心虚,“只不过……能通大师脸上受过伤,据说烧掉了一大片皮,很是骇人,所以为了不吓到香客们,他从来都带着一个黑斗笠视人,非说他长了张什么脸,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啊?”问者皱眉,显然对自己大老远跑一趟却连能通长什么样都看不到感到失望。

    “不过这也让他很好认啊,戴斗笠的一看就是他了,不戴的,都不是他。”

    闻言,为防自己的声音也如此清晰,瞎子不得不将刘贵枝拉到了一旁稍有些空隙的回廊里,“我也是听说,范小舟其人是被衙门斩首而亡的,斩首的罪名来自于一起凶杀案,案件中,他被诬陷为杀人凶手。”

    瞎子进衙门时间不长,这故事他却听了许多次,此刻嗓音随回忆变得绵长。

    按他的说法,这场悲剧皆源自范小舟当年娶的那个媳妇。

    “范小舟的妻子叫范入柳,老柴总称他是毒妇。听说出事那年二人刚刚新婚不久,范入柳背着范小舟在外面寻了一个相好,结果这相好原也是有妇之夫,对方的妻子无意撞破这二人私奔,出手阻拦,与丈夫发生争执,最终被丈夫,也就是范入柳的这位相好下狠手杀死了。”

    “事发之后,范入柳为保相好,想出了一招李代桃僵,设计将凶器藏到了范小舟的枕下,污蔑其杀人,并将与外室私奔的名头按在了范小舟头上,衙门拿了证据,抓了人,没两天便将范小舟送上了断头台,人就这么死了。”

    “直到一年后,有人又发现了新的线索,这才帮范小舟翻了案,只可惜那时范小舟已经死了,范入柳和奸夫一石二鸟的计谋已然得逞,二人私奔之路畅通无阻,也早已逃得没影了。”

    “算是被活活冤死的吧。”瞎子说着深吸一口气,听无数人讲过这故事,他逐渐得心应手,颇有感慨,“如果这世上的死法也有高低之分,范小舟算是最惨的那一种。”

    说话间,身边人掀起又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刘贵枝短暂被吸引注意,向院中看去,无数张脸默契朝着完全相同的角度转去,白花花的一片,像下锅前摆在篦帘上静待水煮的肉饺子们。

    正殿的高台上,小和尚依旧站在香炉前,二人错过了一段内容,再注意去听时,他已在一阵欢呼中伸手指向了西边钟楼,顺利走到了请出能通的最后一步:“撞钟!”

    嘹亮一声吼,香客们又一次沸腾,无人指挥下,齐刷刷从面对着正殿香炉的方向转向了右前侧的钟楼。

    钟楼上,瘦小的撞钟人已在木梯上等候许久,只等小和尚一声令下,在万众瞩目中,从容举起了木槌,对着撞钟狠狠推了过去。

    刘贵枝在那一刻失去兴趣,把在回廊的立柱上,短暂松了一口气,很快又着眼于眼前,“那后来呢?两人到现在都没有音讯吗?”

    “没有。”瞎子摇头,“听说一直到现在,这两个人都没有任何音讯。”

    话正说着,周围却突然安静了下来。

    背景中始终没有响起钟声。

    钟楼上,瘦削的身影已推着巨木撞了几个来回,青铜钟摇晃不已,却始终没有发出声音。

    几波过去,钟没响,期待中,人群也安静了下来。

    殿中小和尚额头冒汗,深吸一口气,攥手鼓足勇气,放声安抚众人:“诸位莫急!诸位莫急!”

    见一旁梯上撞钟人还在慌乱,他于是拖长声音:“撞——”

    “嗙嗙嗙。”

    那一口气还没念完,身后通往后室的门突然动了,“嗙嗙嗙”,“嗙嗙嗙”,人满为患的院子后,正有一个人孤独地站在后室里敲门。

    不应该啊——小和尚在心中想——师父不是心急的性子,等不及出场于是敲门催促的举动他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但这都不是他现在该想的,转过身来,上百只眼睛还挂在自己的身上,而那口钟,还在装哑巴。

    久试无果,撞钟的苦力只好在身上系了麻绳,借着木梯攀到了钟口下,头一钻,短暂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一阵捣鼓,撞钟零零散散发出了几个闷杂的声音。就在小和尚以为这回一定行了的时候,什么东西猛地从钟口里坠了出来,远远看去,好像大嘴吐出了一根红色的舌头。

    人群中刘贵枝刚看到那一幕就听院子的另一头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

    声音划破天际,大概两个眨眼过去,对面高台之下的位置,人群沸腾,哗然之声像一波一波的海浪,从远方逼近,“浪头”转眼打到了身边,刘贵枝耳动,哪怕听不清他们嘴中的话,却也能感受到惊愕与惶恐。

    人头之海的对岸,楼中巨大的撞钟顶着胖肚子悬在空中,此刻还在安静的前后摇晃着,像个笨重憨厚的吉祥胖娃娃,喜庆如笑佛,和它嘴下那根“红舌头”格格不入。

    那“舌头”颜色诡异,泛着猩红,形状又圆又方,红方下长出白圆,白圆边顺着长出两根无力柔软的红色飘带,随着撞钟的节奏飘飘摇摇,飘带尽头,那东西悠悠转了半圈,翻面停向众人处,正是一张人脸。

    “人!”

    “那是个人!”

    “钟口下吊了个人!”

    倒掉钟口的人,只露出了一半的身体,方肩膀上长着光头圆脑袋,方肩膀下坠着两支长胳膊,随着撞钟的节奏飘飘摇摇,胳膊尽头,是一双肉白的人手。

    “救人!快救人!愣着干嘛!快救人啊!”不知过了多久,呼喊的声音渐渐从其他方向传来。

    众人姗姗回神,一瞬间蜂拥而上,跑上前却被围栏阻拦,无法上前,恰逢小和尚从正殿中抱出了一床棉被,带着钥匙赶来,然就在钥匙捅进锁眼的那一刻,前排众人只觉鼻尖一阵风刮过,钟顶陡然一松,倒吊之人终是脱离了撞钟巨口,直直摔进了钟楼下的荒草地中,一动不动。

    远比水饺下锅要平静,小和尚只觉得脸上一湿,视线已变作红色。

    紧接着,头顶撞钟冷不丁又是轻摇两下,爬虫样钻出个人,脸色乌青,嘴唇惨白,正是方才的撞钟人。他手里握着一把刀,哆嗦着攀回木梯,不想方走两步,脚下那节木头便“啪”得断作了两半,他猛地向下一滑,摔坐在木梯上,接着就好像拨过木梳上的栉齿,一连坐断了五六根木梯。

    赶来的众人于是又转而向他跑去,他却一阵摆手,坐在地上面色惨白,嘴唇青紫,一手扶着尾巴骨一把反是指着钟楼下的“红袈裟”,断断续续吐出三个字:“范……范小舟……是范小舟……”

    与此同时,后室的门板终于被撞开,高个和尚顺着力道“咣当”一声从门槛里摔了出来,撑手起身,开口第一句便道:“住持!住持!住持不见了!”

    听到那声音,钟楼近处,小和尚辰慧终于反应过来这尸体为何如此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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