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契

    不过,抛开男女,抛开对外族人相貌的偏见,台上这个确实也算美人……

    如众星拱月般被舞姬们围在中间的男子,身高腿长,一头卷发不是粟特人常见的栗色或红色,而是耀眼的浅金色,修剪得有些短,却又在耳后各留了一绺,被红绳绑成马尾垂于胸前;轮廓分明的脸上,皮肤雪白无暇,五官极为精致,一双湛蓝如海的眼睛尤其迷人。

    他穿一袭水绿色锦袍,外罩金色素烟纱,腰封和长靴上都镶着宝石水晶,两边耳垂也戴着蓝宝石耳坠,手上亦有玉石戒指数只。满厅灯烛下,全身上下……都闪着光。

    怎么说呢,如果要思安作对比,卫渊身上是带着英气、威仪和内敛的俊美,而台上这个男子的俊美则是张扬、张扬和张扬……

    安怀洛得意地说完自己的台词后,扬起斜飞入鬓的眉,用一口地道的中原话献宝道:“如何如何?晋王爷可喜欢在下为您准备的表演?”

    “……不错,安公子果然独具一格,叫人耳目一新。”卫渊默了片刻,总算找到两个合适的词,“安公子以前见过本王吗?如何认出我二人来?”

    “诶,这还不容易吗?”安怀洛将系了红绳的细辫往肩后一甩,跳下了高台,“这长安城里论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唯在下和王爷平分秋色耳!在下和王爷乃英雄识英雄,好汉惜好汉是也!”

    卫渊:“……”

    思安:“……”

    虽然两人都知道安怀洛是不愿透露实情才故意这么说,但还是被他这厚颜自夸所震惊。

    安怀洛大步走到了两人桌前,向卫渊行了个礼后,转向思安,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王爷,这位莫不就是献计取下介休的小谢先生?”

    思安眸色微动,她这点功绩说起来厉害,但实际上放在整场河东战事里就不显眼了,所以并不如何为不相关的人所注意,看来安怀洛对大齐战场上的事关注得颇细。她站起身作了个揖:“正是在下,安公子呼我小谢或表字思安便可。”

    “思安?”安怀洛咂摸了一下,高兴道,“我姓安,你表字思安,看来你我有缘——”

    “安公子,”卫渊打断了他的话,“我二人今日找你,是有一件要事要与你相商,可否先让其他人出去?”

    “王爷有令,在下岂有不遵之理?”安怀洛立刻知趣,将厅里的一众舞姬和侍女都屏退了,自己也在桌边坐下,“两位放心,我这里说话绝对安全!”

    卫渊看了思安一眼,虽然安怀洛的性情与他们所想似乎差异甚大,但显然也早猜到了他们此来所为绝不简单,因此他还是决定按计划直入正题:

    “安公子可知,我大齐不日便要出兵十万,征讨凉逆李睿?”

    “嗬?!当真?”安怀洛一副极为惊讶的样子,随即又问,“王爷把这么机密的事告诉在下一个凉国人,没问题吗?”

    “凉国覆灭在即,能有何问题?”卫渊慢声道,“而且我们今日来找你,就是想为安尚书和整个安氏家族寻一个保全之法。”

    “安尚书?”安怀洛湛蓝的眸子狭了狭,明白面前两人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王爷的消息果然灵通。”

    卫渊:“彼此彼此。”

    安怀洛神色正经了些:“只是我大凉也有大军十万,大凉男儿又个个骁勇,怎么还没开战,就被王爷说的似乎不堪一击?更何况大凉还有突厥木沙可汗的支持。”

    “大凉战士确实骁勇,”卫渊笑了笑道,“只是凉州僻远,财力凋耗,地不过千里,又无天险,或可守得一时,但如何能长久?而反观我大齐,如今东南已定,河东收复,兵士财力可谓源源不绝。”

    “再说那木沙可汗,他既不愿出兵救刘怀远,安公子何以认为他就会救李睿?”

    安怀洛转着拇指上翠绿的扳指,一时没有作声。

    卫渊又道:“安公子,两方开战,战火之中,莫说安氏家族的家业能保全多少,一旦李睿战败,只怕安家上下性命都不一定能保住几条。”

    “那王爷有何保全之法?愿闻其详。”

    “早就听闻凉国朝内结党争利,各怀异心,安公子助我们说服安尚书,由内破之,使李睿失了人心,或可免于兵戈,不止能保安家家业,将来我大齐论功行赏,安尚书不失封侯之位。”卫渊故意没有提梁明德一事。

    安怀洛又转了会儿绿扳指,忽而道:“王爷玩笑了,我父亲一朝尚书,怎可为了一小家之利,做此等叛国叛君之事?”

    卫渊和思安相视一眼,粟特人逐利,四海为家,哪有什么忠君爱国之心,安怀洛这话他们是一分都不信,不过是利益和威胁都还不够大罢了。

    思安接过话:“安公子大义,思安佩服,只是圣人尝曰: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若李睿不义在前,做臣子的难道还要愚忠效死吗?”

    “哦?”安怀洛看向思安:“小谢先生此话是何意呀?”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思安微微一笑盯着他,“这可是梁明德亲口跟李睿说的。”

    安怀洛这下是真诧异了:“你们如何知道这事?!”

    自然是前世凉国被灭后,才被传出来的,但放在此时,这事却还是机密。梁明德私下提醒李睿,不慎被安家和曹家听到了风声,这两家心中恨极梁明德,却又拿梁明德无法,只能装作不知。

    “我不仅知道此事,”思安仍看着他,“我还知道李睿原本为太子李昌定的太子妃是曹家女儿,最后却变成了梁明德的女儿。安家、曹家可是支持李睿立业的大功臣,如今却仅仅因族类之说,就被如此忌惮打压,如此不义之君,哪值得效忠?”

    卫渊接话继续:“方才本王说由内破之,便是想与安尚书一起对付梁明德这背语小人。”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封锦书递给安怀洛,安怀洛狐疑地接过,打开看了片刻:“这是?!”

    “没错,”卫渊道,“是我大齐皇帝陛下的亲笔信,一旦事成,这上面所有条件即刻兑现。君无戏言,有这锦书,安公子还有什么可迟疑的?”

    安怀洛面上似惊似喜,这锦书上的好处于安家实在诱人,可他突然又像是想起什么,眉头皱起,一副有了顾忌又不好提的样子。

    思安和卫渊互相望了望,都有些意外,今晚说服安怀洛的层层铺垫,都是他们商量过的,且安怀洛居中原多年,应当也看得清楚形势。他们本以为有了隆化帝的保证,就不该再有什么问题。

    这时,安怀洛忽然从锦书上抬头,看了卫渊一眼。思安心中一动,难道……

    她抿抿唇,试探道:“安公子是担心陛下的身体?”

    安怀洛立刻看向她:“小谢先生果然是孔明再世!”

    夸人也这么浮夸。思安腹诽了一句,看向卫渊,隆化帝于卫渊如父亲一般,提及此事,他必然不快。

    卫渊果然皱了眉:“皇舅舅的身体并无大碍,但你若不放心,我亦可让端王爷在锦书上印章。”

    安怀洛又看向思安,见她没有再帮他说下去的意思,只好假咳了一声,迟疑着说道:“晋王爷,我担心的,或者说我父亲会担心的,可不止于此。”

    卫渊:“还有什么?”

    安怀洛看着卫渊犹犹豫豫半天,终于豁出去了似地道:“自古皇位交替之时最易生乱,你们大齐东南方定,河东初平,谁知届时会不会有人趁机闹起事来?兵权在握,声望日隆,皇亲国戚,谁知齐代周事会否再来一次?”

    卫渊听他前面说了一堆,还在莫名,听到这最后一句,骤然明白过来,顿时勃然变色,拍案站起,怒视着安怀洛:“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你敢怀疑我——”

    “!”安怀洛被他这反应吓了一跳,赶紧也站了起来,退得离他远远的,夸张地疾声道,“我可什么都没说!晋王爷,你既然要让安家放心帮忙,总得让我们无后顾之忧!小谢先生,你快说句公道话!”

    看卫渊的脸色,思安怀疑他现在手里有剑的话,已经追过去砍了安怀洛了。她在心里默叹口气,武将功高震主,历来最受忌惮,更何况卫渊还有皇室血缘、有晋王封号,更何况四十年前大齐开国皇帝也是以皇亲身份趁周朝新君初立取而代之,更何况端王杨景身体也不好。

    只是她一直以为要等卫渊灭了凉国,声望达到顶峰,隆化帝也驾崩后,才开始被人怀疑有不臣谋逆之心,没想到安怀洛这个表面玩世的粟特人竟也想到了,也难怪乎杨景如此忌惮了。

    “王爷。”思安走近卫渊身边,抬头唤了一声。

    卫渊与她对视片刻,勉强收了一点肃杀迫人的气势,又看向扒在门边随时准备跑路的安怀洛,沉声道:“端王于我有恩,我敬他如父,我卫渊对大齐对端王绝无二心,你们大可不必有什么后顾之忧。”

    “王爷,空口无凭,不如你也照着那锦书抄一份给我,那将来不管龙椅上的是现在这位陛下,还是端王,或者是王爷您自己……嗯,反正我们都不怕没人认账了……哎哎,你别过来啊,你们现在可是请本公子帮忙!”安怀洛一双漂亮的蓝眼睛睁圆了,惊惧地看着卫渊高声道。

    “王爷!王爷!”思安紧紧拉住了卫渊,“大事为重。”

    “我知道,”卫渊的声音竟是冷静得很,“只是这东西我不可能写,不如先教训他一番,免得他出去乱说!”

    同样的锦书内容自然是不能写的,否则传出去就真成了谋反的铁证了,思安道:“你且等我片刻。”说着她又转向安怀洛,“安公子,请叫人取纸笔来。”

    安怀洛紧紧盯着两人的一举一动,手指了指宴厅墙边的一排柜阁:“那边,第三个格子。”

    思安依言走过去,打开格子取了纸笔墨,又回到桌边,思索片刻,落笔写下几行字,而后抬头朝安怀洛道:“你看看这么写行不行?”

    安怀洛小心翼翼地回到桌边,认真看了看,又觑了眼卫渊的神色,赶忙点头连说了三个“行”。

    思安望向卫渊。

    卫渊亦走近仔细看了看,相近的意思,换了不同的文辞与顺序,竟无任何不妥了。他将那纸放在一边,重新铺了一张,提笔抄了一遍,又取出自己的象牙印章,按了个印在上面后,对安怀洛:“满意了?”

    安怀洛见事情已经解决了,胆子便又大了,伸手去拿那张纸:“满意满意,多谢晋王爷的承诺,多谢晋王爷体谅在下的苦心!”

    不料,卫渊手下亦一动,那张纸已被他抽了去:“等我们到了凉州再给你。”

    安怀洛:“……行,那本公子也有言在先,我只是答应帮忙说服我父亲,到底要不要合作还是他说了算!”

    思安勾了勾唇:“那就麻烦安公子了。”

    -

    两人回到王府时已近三更,进了前厅后,思安侧头见卫渊脸上仍有些不高兴的样子。

    她略想了想,虽然刚才在春莺院卫渊发火大半是装的,是他俩临时作了一场默契的戏,一是叫那安怀洛相信卫渊当真没有不臣之心,二是哄安怀洛相信他们的诚意,但这时再仔细琢磨,卫渊其实未必没思虑过自己功高震主的事。

    只是被人当面怀疑,对现在的卫渊而言大约还是有些难受。

    “王爷,”思安顿住脚步,“安怀洛那些话,你——”

    “他那些话我并不在意,”卫渊打断她,“我如何想的,我自己清楚,端王哥哥也清楚。”

    思安抿抿唇,看来现在提醒他小心端王猜忌还太早了,她只好道:“那便好,我先回莲阁了。”

    “等等,我还有话要说呢!”卫渊叫住人。

    思安又转回身看他。

    “……你以后别再说那些话了。”

    思安莫名:“什么话?”

    卫渊脸微红:“什么三五个也行,什么食色性也那些的。”

    “……”思安没料到自己一心为他想着正事,以为他为了那些事不高兴,结果他倒好,脑子里只是在想着这点东西?

    “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不该说那些话,”卫渊又道,“即使你以前被迫经历过一些事,但那些事已经过去了,不要让它们再影响你。”

    “被迫经历过一些事?”思安抬头看他。

    卫渊移开眼:“就是那个刘婶说的这家少爷那家少爷之类,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因为那些事自甘轻浮。”

    “……你、你怀疑我——”思安怔了一会儿,才明白卫渊竟是以为她已非处子之身,她一下又想起在太原时就被他怀疑过轻浮的事,气道,“王爷又要污我清白,那些什么少爷根本没得逞!”

    “那你,”卫渊犹疑着,“你怎么看得懂那个舞?”

    思安更生气,怎么看得懂,那得问他卫渊呀!可偏偏此卫渊非彼卫渊,她只好冷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卫渊立时盯着她,眸中分明惊喜:“你的意思,你,你还是……”

    思安脸涨得通红,瞪视着他,若他敢把那几个字明晃晃说出来,这陇西她不去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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