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霍清冷着一张脸，面容有些憔悴，身上穿着的是死前的那一套衣服。
许观知明白自己看见的是12月24号的画面。
陈圆与霍清谈话的背景很眼熟，她们就站在幸福巷的涂鸦墙前。
黑潮中陈圆日记里提到过她追查的关于陈明的死亡线索指向了幸福巷。
虽然在之前早有猜测，但是画面出现的瞬间许观知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妈妈在决定寻死之前见过陈圆？
许观知一时间只觉得心乱如麻。
冬日清晨，巷子里有一层淡淡的白雾，两人说话间呼出口的气息像是云一样向上飘。
许观知定了定神，画面出现之前陈圆跟霍清显然已经谈崩了。
“您说笑了，我好不容易才查到您，您怎么可能不知道霍博士在哪里！”陈圆穿着一身黑衣，虽然一口一个礼貌的您，但是话语里的讽刺意味简直要冲天。
霍清在陈圆的怒火下保持着平静，她嘴角下拉，有些冷淡：“我说过了，我不认识什么霍博士，你找错人了。”
“是吗？”陈圆冷笑，她将手中的文件夹摔在霍清身上。
里面查阅到的资料哪怕不用看陈圆也早已熟背。
“霍清，霍锦年跟霍文海的女儿，出生于西部中央城，父母都是生物行业顶尖的专家……”
像是罗列罪证一样，陈圆念着霍清的生平，她讥讽的看着眼前这个面色冷淡的女人，文件夹摔在地上，白纸落了一地。
“二十年前您的父母叛逃笼中鸟后销声匿迹，我能查到他们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十八年前，有人目击到当天您与他们见了一面，自此之后你们一家就再也不踏足笼中鸟！明明是一个织绪者却不关停黑潮，去当什么老师，哈！像你这样连自己女儿都不放过的人也配当老师吗？”
似乎是被话语中提到的女儿刺痛，霍清的面色终于出现了细微的变动。
她从口袋里抽出一支细长的香烟，打火机点燃烟头，霍清的声音有点沙哑：“你究竟想说什么，如果只是为了向我证明你在侵犯我的隐私的话你现在就可以滚了。”
涂鸦墙烟雾缭绕，霍清靠在墙上，烟雾将她的面容模糊的看不清。
许观知从来没有见过妈妈这幅样子，这让她感觉到很陌生。
仿佛眼前的人不是她的妈妈一样。
“你一定知道吧？”陈圆的声音很低。
她的状态很差，在失去另一半灵魂后她在不受控制的枯萎，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陈圆存在的意义了，她想死。
但是真相却像是死亡之间的凌迟一样吊着她往前追寻。
如果没有得知真相就这么死去，陈圆不甘。
“你一定知道，你的父母到底在做什么对不对？”
“就像你资料查到的那样，十八年前我确实见过我父母一面，但是那是最后一面了。”霍清说：“不管他们生前做过什么，但是他们在十八年前已经死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不对……没有结束……”
许观知不知道两人对话里在打什么哑谜，在听闻霍家夫妻已经死了以后陈圆的状态就很差。
精神与身体上不断的分裂将她折磨的失常，黑衣下的身体已经非常消瘦了。
裸露在外的肌肤都是伤口，陈圆的声音近乎崩溃，她想要呐喊，但是却无法发出太大的音量：“没有结束，还在继续，我和哥哥、黑港、银座、绿色乐园……都没有结束，一切还在循环，哈哈哈……循环……命运在循环，我们都是环中之人，你也好，我也好，我们都无法逃脱这个环，你逃不了，我逃不了，你的女儿，更逃不了啊。”
“你以为你隐瞒织绪者的身份、不出现在笼中鸟的视线里就有用吗？没有用的。”
“眼睛，到处都是眼睛。”
“我们都被命运捉弄了，哈、哈哈哈、在你父母开启计划的那一刻，世界就注定要坏掉了啊。”陈圆笑出了眼泪。
“你知道的吧？霍清，你明白的吧？你告诉我，究竟怎么样才能离开这个环！”陈圆抓住霍清，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再继续循环了……”
她哽咽着望着霍清。
霍清的面容在眼泪里模糊，陈圆手忙脚乱的擦掉眼泪，她期待的看向霍清，希望对方能告诉她答案。
烟灰烫到了皮肤，痛意让霍清回神。
她看着陈圆，说：“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环计划在开始的时候就失败了。”
霍清眯着眼睛，像是终于看清陈圆：“你身上确实有几分种子的潜力，但是还不够。太弱了。”
“我们没有干涉过你的人生，这一切都是身为种子的你们自己的选择。”
“我们……自己的选择？”陈圆愣住了。
“我不知道你从审判庭里知道了什么，是圣子让你来找我的？他们怎么跟你说的？说你是环计划的试验品？你的诞生都是因为我父母的操控吗？”霍清笑了。
“人体实验是明例禁止的违规项目小朋友，你的诞生是你‘主人’选择的结果，变成人类以后就忘记了自己究竟是什么东西了吗？”
霍清掐灭了手中烟，站在原地没动。
“我……不是人类吗？”
“你的本质不是织绪者的书吗？”霍清歪了歪脑袋，似乎是觉得有趣：“你的‘主人’呢？他让你变成人的时候没有告诉过你这件事情吗。”
“……我的、主人？”
“他被我吃掉了。”
“那还真是……”霍清咋舌：“有点意外。”
她怜悯的看着陈圆：“你回去吧，替我转告圣子，我手上没有他要的东西，我父母也没有留下什么关于计划的详细材料。”
陈圆像是丢魂落魄一样准备离开了。
许观知知道眼前的画面就要消失了。
她看着霍清，她靠在涂鸦墙上，看着像是在发呆。
妈妈在想什么呢？
许观知怔愣的看着她。
“你不回去吗？”
“刚抽了烟，散散味，做大人得有做大人的样子啊。”
许观知听见霍清的声音，尾音里含着笑。
妈妈在跟谁说话？
她看不见霍清的样子，因为陈圆已经转身离开了。
许观知下意识伸手想要拉住她，等等。
但是她忘记了自己现在只是灵魂的状态，她伸出去的手拉了一个空。
你看着不是还好好的样子吗？
为什么突然决定要离开？
做大人不是得有做大人的样子吗？大人不是就应该留在小孩身边吗？
周围的影像呈现出一种褪色般的效果，许观知咬着牙向前跑，她想问霍清，到底为什么？
你明明不是不爱我，为什么要这样伤害我？
但是她拉不住霍清，只能看着她像是被涂掉的笔痕一样淡去了。
记忆构成的世界颜色越来越淡，影像再次加速流转，而这一次的流转就是最终了。
许观知看见陈圆跪倒在一间昏暗的祷告室里。
不似笼中鸟的祷告室般光亮，这里灯光昏黄，陈圆的视角一直凝视着地面。
木质的地板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温馨，但是陈圆的眼睛里满是茫然，她握着胸口的项链在倾诉。
“至我无上之主，究竟是为何我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上？”陈圆的声音很低：“父母、家人、本我、我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为什么我的造物主要创造我？”
陈圆不理解，从诞生的时候她就存在着不解。
我为什么存在于这里？为什么要创造我？
如果原本的我是你的书，那为什么要让我变成人类。
被我吃掉的你，究竟在想什么？
如果世界是巨大的水晶球，那么存在在水晶球里的陈圆就仅仅只是自然里的一缕风。
虚无缥缈，没有归宿，没有人需要她。
她已经不是刚刚诞生时懵懂的什么也不知道的时候了。
陈圆明白织绪者的书是什么东西。
那是织绪者力量的根源，是织绪者内心的代表。
在得知自己是什么的那一刻，陈圆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没有了意义。
她杀死了她人生的意义。
她是陈明的书，是为了陈明而存在的。
但是她却失控的杀死了陈明，并且把陈明当做养分一样吸收了。
绝望侵蚀了陈圆。她在祷告室里低低的自述。
——我没想到会这样。
——我不是故意的。
——我只是控制不了自己，这是我的本能，原谅我。
——求求你，原谅我。
许观知感觉到自己的掌心发烫。
她诧异的低头，看见了那张寄宿着陈明意识的道具卡。
对方是什么时候来的？还是一直都在这里？
而寄宿在卡片里的陈明没有在意许观知的神情，他怔愣着看着陈圆。
陈明没有想过被自己创造出来的陈圆会这么痛苦。
陈明想说：其实我不怪你。
不怪你吃掉了我，那都是我的自作自受。
是我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就创造了你。
但是祈祷室的陈圆听不见他的话。
他只能看见陈圆绝望的俯低了姿态，将自己落进尘埃。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期待我的存在？”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没有家人？
“如果我是真的作为人而存在就好了。”
——如果我有关于过去的记忆就好了。
“如果我不存在就好了。”
——如果我不存在就好了。
两道相同的意识仿佛在隔空对话。
陈圆是陈明分裂的内心，是他精心栽培的果实。
她与他，只有组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人。
可是陈明却把自己的内心与自己分开了。
他觉得荒唐。
而在荒唐之下是空白一片的虚无。
祷告室里的陈圆阐述着自己的罪行，卡片中的陈明反思着自己的过去。
从醒来起他可笑的追寻着所谓的家人，他以为只要伪装得当就能扮演父母的小孩，他以为那本跟随着他的书是上天开给他的金手指、是他特殊的证明，可是到头来这本书才是导致他走向毁灭的源头。
他毁了陈圆，也毁了自己。
如果没有追寻家就好了。
如果没有遇见陈方明和何文就好了。
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陈明就好了。
——我的过去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
卡片上涌动黑潮，原本黑色的字体变成血色。
血色不断的刷新。
祷告室安静的只剩下陈圆的啜泣声。
而就在这时，许观知看见眼前出现了一只手。
一只男人的手，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向陈圆。
“因为世界早就坏掉了，从降临黑潮的时候世界就坏了。”
这道声音像是从灵魂的深处传来，清澈而圣洁。
“如果没有黑潮，一切都不会这么糟糕。”
陈圆抬起头来，视线落在来人洁白的裤脚，她不敢注视他的容颜，因为从这道声音发出起她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圣子……”
“如果没有黑潮，你就不会痛苦，你的造物主也不会痛苦。”
眼前的场景越来越黯淡，许观知感觉到一股神秘的拉力正拉着她往外走。
词条二的作用要结束了。
“你们都是黑潮之下的牺牲者。”
“我们都是牺牲者……”
“没关系。握住我的手，我们即将迎来……”圣洁如同远古祭祀里歌颂的神一般的声音还在缓缓说话。
声音落在耳边像是失真的磁带。
等等……
男人的尾音像是拖长的流星。
“我们即将迎来新生。”
那双灿金色的眼睛充满神辉，像是阳光一样蓄满温柔的笑意。
在意识陷入黑暗前许观知看见，审判庭的圣子杀了陈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