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临，江洲城一片繁荣景象。

    满江阑珊灯火，珠帘雨幕、雨珠滴滴答答敲打在巨大的船头上。

    小和尚参明随师父形寂、师兄参慎，前往司马府上奔赴宴席。

    他们是出家人，本不当入这样的场合，然而他们亦是天楚修行之人，尊者说，他们也要本分之力尽一份职责、入世也是一种修行。

    于是他们便下了山。

    进了船舱内，视线豁然开朗，满目灯火辉煌，丝竹谈笑声不绝于耳。

    参明简直被吓得连忙拉起衣袖遮脸，心里不停念着佛号，喊着罪过罪过啊！！！

    他又生怕跟丢了师父师兄，只得又放下衣摆。

    他的目光追随那一身赤红的袈裟而去，只见师父面上不见一丝异色、镇定自若、稳坐如山般泰然。

    参明心里又添一丝愧色。

    这时，有侍者前来询问，参慎就随身掏出了请帖交了过去。

    侍者带他们到一处坐下。

    这宴席乃是一桌桌酒菜都已经摆好，一共摆了六个大的桌案。众人围成一圈而坐，参明目力虚虚扫了一圈，以他这样没入道几年的弟子，竟然也能发现一圈识得的人。

    全是各门各派的大佬。

    他师父形寂就不必多说，不提入佛道以前的成就，但现在作为闻名九州的佛子，还有阆玄的秦书阙、寒石的慕容戈、九大世家。

    忽然，一阵喧哗声和惊呼传来。

    堂内又微微一静，参明注意到内舱处走出了几个人。

    为首那人身材高大、精神健硕，两鬓微霜但依然英俊，一双眼睛充满了武将的坚毅。

    宋擎明。

    江洲城司马宋擎明，原是九州名将、戍边茂骑将军，后尚阜朝熙茶公主。

    今日来的所有人事先都已将宋家调查了个底朝天。身旁熙茶公主笑容大气得体，旁边那个，有人看出来好像是阜朝皇家的人。

    “诸位！感谢诸君百忙之中，还抽出时间来参加内人的生日宴席！”

    宋擎明拱手道，“诸君今日吃好喝好，还请不必拘谨！”

    顿时，歌舞声起，热闹非凡。

    参明叹了口气，看向神色淡淡的师父，再看看帮师父推诿来敬酒之人的参慎。算了，虽然所有人都不是为了这些俗物而来，但现在有什么目的都得先憋着。

    这时，周围的空气似乎突然一下冻结了——

    垂落的围帘后走出一个女人。

    她甫一出场，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吸引了过去。

    参明被那缓缓步出的渥赭桃衣姑娘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在有限的凡尘生涯里，他从未见过这样一个女人。她抱着琵琶出场，周身一股柔婉的气质，一双眼略带笑意、仿佛是所有星辰与自然之力共同铸造的奇观——

    他甚至忽然觉得，古来那些青史留名的大德，能够堪破红尘，不过是，因为没有遇见过这样一个人而已。

    远远地，参明忽然看见那女子如雾的目光穿透人群，瞥向他的身旁，在形寂身上停顿了几秒。

    在场的众人现在都不知道，这一次的短暂的目光的停留，决定了未来变换莫测、风雨飘摇的九州风云。

    另一个时代纪年由此开启。

    衣摆坠地拖拽着，云髻微堕，轻纱束紧纤纤细腰。

    面上的她看不出一点异色，却极其淡定地借着余光盘算了一圈今天到来的宾客。

    仙门来了许多人，毫不意外。

    忽然，她的目光扫到了一抹鲜艳的赤红，来不及端详，赶忙收回视线，内心极隐秘处忽然升起一股慌张来。

    他......他怎么也来了，他不是成了和尚，来得了这种场合？

    如此心神皆乱，已经多年没有过了。

    可是，不行，不能任由自己再这样胡乱想下去！

    成霜极快地整合了理智，朝熙茶公主点点头，便随意步到空地上的一处凳子坐下，琵琶弹奏清唱。

    船舱里回荡着她悠扬深情的歌声。

    歌舞渐息了声音，室内寂静，只有歌声带给人极致的享受，似乎在这种声音中能够激起心中潜藏的美好和想象。

    几首唱罢，成霜又垂首弹唱了一首专门为女子贺寿的歌。

    在倒背如流的歌曲中，她已经能够感受到空气中的沉滞和躁动，一些不耐烦的人似乎在低声密谋，细微的金器震动声已到达她耳——

    有人‘啪’地一声把自己的武器放在桌子上，“我们是来问宋擎明钥匙在哪儿，不是来听你卖唱的，雪成霜！”

    一石激起千层浪，明石派的长老叶问潮站起来对峙道：“高门主，还请自重，江洲城乃明石山下庇护之所，由不得你放肆！”

    下面谈话声突然活跃了起来，

    “雪成霜，他刚喊的是那个雪成霜吗？”

    “那还有哪个？！”

    秦书阙皱着眉头向师叔询问道：“他们在谈论谁？”

    师叔一脸黑线：“暗道蛀虫的血域，杀伐果断的蛇蝎毒妇，你是真不知道？”

    “不是说她恐怖如同修罗吗？前面的姑娘分明看着不像......”有人弱弱地发出疑问。

    话音刚落，霎时间，忽然几个人都已动了起来，抄起武器，朝雪成霜攻了过去！

    一阵风过，修为尚幼的小弟子们尚未看清楚，一人就被打飞出去老远，身体接着惯力，在地上摩擦！

    瞬息之间，另外两三个也被以同样的路数打了过去，以高空坠物的方式滚了出去，惊奇的是一点也没擦到饭桌的边。

    成霜还是用她那柄朴实无华的黑剑和高门主对抗。

    这时，那些人突然向宋擎明攻去！

    成霜神色一凛，快速给了高门主一击，便要去护宋擎明。

    就在这时，她突然感到左肩一痛，牵丝线立刻一射身后，她回头看去。

    白帝门的凤双极，传闻他有夸父血脉，俯视她时那双眼睛好似在看卑贱的蝼蚁。

    她来不及顾其他，待到宋擎明身边，她直接一剑斩了攻击熙茶公主的喽啰。

    滚烫的鲜血喷溅到她的脸和身上，好在她遮住了身后的熙茶。

    可能是眼见事态要控制不住，剩下端坐着的人也加入了战局。

    毕竟他们自诩名门正派，不能眼睁睁看着宋擎明一家被杀。

    成霜神情凌厉、紧紧护着几人。

    很快，没有几个人的高昌门就被控制起来，只除了眼见不对溜走的高门主。

    她轻叹了口气，却被几个正道弟子拿剑警惕地指着。

    叶问潮和九大家族的傅家主走过来，周围弟子们纷纷让出一条到。

    “宋大人。”傅家主首先将宋家人扶起来，“您也知道，九州如今大乱，唯有借助钥匙银月之能，或许才可有一线转机。如今这样的情况，您何必藏着掖着，甚至找暗道血域寻求保护，不若将秘密说出来，大家也能够保护您和家人啊。”

    宋擎明说：“傅家主，若是我有钥匙的位置，鄙人也绝不可能不告诉大家。实在是前些日子的谣传，只为了把大家引来、一同商议对策，此事有关另一装密辛，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会用这样的招数啊！”

    “那不若宋大人回答我们，今日宴会邀请三大暗道邪魔外道前来，究竟又是何用意？”

    “我从未发请帖给高昌门。”

    “那么，血域呢？！”叶问潮参与进来，拔剑抵在雪成霜脖子上。

    即便如此，她神色依然镇定，巧笑嫣然，俨然一副妖女模样。

    她轻轻抬起白玉般的手，抓住锋利的剑尖，娇笑着。

    “叶长老多虑了。今日出现在此，是因为宋大人是我的朋友，受宋大人之托，今日来此献唱罢了。”

    “哼，这话也就傻子能信了！”

    叶问潮满脸厌恶，手下发力，却惊骇发现剑尖丝毫未动。他却感受到一股丝般极大的能量顺着他的佩剑而上，一瞬间将他弹开了！

    剑坠落在地，成霜安然优雅地站了起来。她周围的正道弟子举着刀剑一退再退。

    “大家小心！”

    众人的目光里满是惊惧。

    毕竟仙门上人人都知晓近几年血域令人胆寒的恶名！

    她转了转目光，看宋擎明走向那抹赤红的身影。

    “鄙人知道一点关于银月的事情。”宋擎明缓缓道，“佛子今日到来，正是宋某的心愿，宴会已了，还请慕容剑、秦高足、佛子留下。宋擎明有至关天下的要事相商！”

    那抹身影走近、走近，成霜足以看清他那高挺的鼻梁和眉骨、看到他深邃宁静的眼眸，如同雪山之水一般无波无澜、再也倒影不下红尘。

    从当世第一名门入道、声誉九州、令无数人拜服信仰的佛子。

    绝代的风华，犹如明镜般澄澈。

    他那俊美异常的面容和从前好似没什么变化。

    但只是似乎。

    楚凌渊。她默念这个名字。

    他那温热宽阔的胸膛，早已不是她能所依靠。

    楚凌渊身披赤红袈裟，行礼道：“宋城主，诸位施主，今日之事恐怕再论无益。若是信得过贫僧，便可自行离去，商议接受后，贫僧会将议会上所讲内容写在信上，寄往各家各派。”

    各大世家面面相觑，眼见宋擎明只愿意和三大门的人谈话，再多说确实无益了。叶问潮面色极差，和傅家主对视一眼，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便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众人陆续离开。

    那一伙暗道人得罪不得，最后只得放了。高昌门的人走时也没记得给自家人收个尸，宋擎明指挥侍卫把那不知姓名的人装进了个袋子带去处理。

    地上只剩下一滩血迹。

    楚凌渊走到那滩血迹前，身姿清绝，轻闭双眼，似乎在念诵着什么。

    他在超度。

    圣洁的佛子啊，果然不食人间烟火、一心向道。成霜想。

    她却从来不是这样。她奉行以恶制恶、以暴制暴，从来比别人更狠更绝，一点小事都要睚眦必报。

    不杀他难道等着别人杀自己吗？

    她这样传闻里臭名昭著的恶人，若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对敌人仁慈，坟头荒草都得有三尺高了。

    可是看着楚凌渊和他两个徒弟老实巴交、傻的实在地念诵超度的佛经，她忽然在心中升起一股盎然恶劣的兴味。

    她倒想要看看，和尚的心如止水、一心向佛能做到哪个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