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昨夜见了面之后，方虞一直想找机会再碰面。

    白天没瞧见裴游原在家，到了晚上，她发现嘉树也不在。

    方虞决定出门去买教辅资料，正好看能不能在街上偶遇。

    昨天大雨过后，小岛像是从里到外都被清洗了一遍。

    方虞深吸了一口气，在街上晃荡了一圈，她没看到想找的一大一小。

    算了，可能今天没有缘分，方虞自暴自弃地径自去前面的书店。

    夜里九点，路灯昏黄，对面书店也灯火通明，像书本一样给人的灵魂指引着方向。

    车来车往的瞬间，像极了王家卫的抽帧镜头。

    方虞站在路边，她一下子看到了对面的裴游原。

    他在书店里面，胳膊上挂着裴嘉树学校发的帆布袋，上面还印着XX小学的字样。

    简单的白t，下面是宽松合适的经典色牛仔裤，脚上穿着黑色帆布鞋，鼻梁上还架着一副黑框眼镜。

    裴游原正随手翻着什么书，整个人散发着冰冷的寂静感。

    “欢迎光临。”书店的人笑眯眯打招呼。

    方虞推开门，回应一个微笑，慢慢踱到裴游原身边。

    他并没有看向这边，随意地斜站着，神情认真，独自沉浸在书里。

    书名叫《从前我死去的家》，是东野圭吾早些年的一个作品，他期待值很大，上市后读者反响平平。

    很巧的是，方虞在刚刚过去的这个暑假恰好读过。

    读完这本书，她当时心里也涌现了许多想法和思考。

    只是她没什么朋友，也没什么人阅读这本书，以至于看到裴游原在看这本书，原本压在心口的问题就这么随意问出来了。

    “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毫无理由就讨厌自己孩子的父母吗？”

    裴游原这才慢慢从书里抬起头，他面无表情。

    眼神淡漠，看方虞就像看到一个毫不相关的人。

    他没说话，方虞又问了一遍。

    裴游原静静看了她几秒，才皱着眉头开口，“书上写了。沙也加自己不也厌恶她的孩子？”

    直接提了书中主角的名字，看来是默认自己已经读过这本书了。

    方虞在心里淡淡地想。

    “那是因为她小时候就遭遇了家暴以及被虐啊，这是后天影响，不能说天生吧。”方虞说。

    裴游原垂眸，长长的乌黑的羽睫遮挡住他眼中的神彩，看不到一点光。

    “所以说，恶是会传染的。小时候遭受过暴行，长大后就可能对别人施暴。遭遇不幸者会成为制造不幸的人，不是吗？后天和先天又有什么意义呢？反正，人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父母家庭的影响。”

    他声音很轻也很冷，又低头看着地板。

    并不像说给方虞听，更像说给自己听。

    方虞莫名感受到了他的认真。

    理智告诉方虞，认同他，跟着他的观点说下去，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这才是她目前的第一要务。

    方虞想跟着附和，嘴巴却怎么也张不开。

    阅读应该是真诚的，分享也应该是发自内心的。

    方虞垂眸，她并不认同裴游原的观点。

    从本质上讲，像她这样坚信“一万小时定律”的人是有些反感宿命论的。

    好像在教人认命。

    她最不喜欢认命。

    因为好像在亲口承认自己付出的百倍万倍的辛苦都只是徒劳和笑料。

    “我觉得，不是所有的人都会按照既定的原生家庭的轨迹走。

    “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并不代表你就是什么样的人。”

    “父母是垃圾，你也有可能是精英；反过来，父母违法犯罪，不代表孩子生下来就是杀人犯。”

    “否则，一出生就判定一个人的一辈子，这世界不就太没有值得期待的东西了吗？”

    方虞说得很慢。

    裴游原听得很清楚，他沉默地合上书，从低头，到抬头，再到和方虞视线交叉。

    他目光很复杂，眸子像是一瞬间被点亮，可他重新低头看了看他的手。

    手掌原本舒展，他逐渐合拢五指，因为用力，手背上青筋迸发。

    拳头坚毅，下面仿佛蕴藏着某种巨大又可怕的力量。

    方虞看到裴游原就这么盯着他自己的手看了几十秒。

    再抬头的时候，他眸子黝黑，像个漩涡，黑暗又沉寂得要把人吸进去。

    没完没了的雨天，数不尽的黑夜，丧心病狂的狂欢声，蔓延到眼球的鲜血。

    “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好值得期待的东西吗？”

    裴游原淡淡反问，语气没有任何起伏。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方虞感觉眼前的裴游原好像发生了变化。

    他好像正站在午夜的海边。

    凌晨的海狂暴地卷出一道道疯狂的浪，下面好像长出了一张深渊巨口，他往前稍微走一步，就会被吞下去。

    一点骨头也找不到。

    没有任何声音的、悄无声息地消失。

    她听到一种空旷的呼救声。

    —

    这时，裴嘉树怀里抱着儿童绘本走过来，看到方虞笑得眉眼弯弯，“你也买书吗姐姐？买好了吗？咱们一起回去呀。”

    不知道为什么，方虞先看向了裴游原。

    裴游原先是没吭声，看了她一眼，才淡淡地说，“他邀请的，你回答就好。”

    方虞没想到裴游原会这样说，点头，“我也买完了，直接回家就好。”

    裴嘉树听完直接高兴得跳了起来。

    裴游原看着他的反应，眉头皱起，一巴掌拍在了裴嘉树的背上。

    很轻，就是个假动作。

    “医生说什么？能这样运动吗？”

    裴嘉树知道哥哥是为自己好，笑着认错。

    察觉到方虞疑惑的目光，他主动解释说，“我身体不好，不能做一些剧烈的运动，但是偶尔蹦蹦跳跳还是没问题的，哥哥就是太紧张我啦。”

    裴游原没说话，接过他怀里的绘本，去结账了。

    方虞跟在他后面。

    裴嘉树这个弟弟，对他的意义还是有点不一样的。

    —

    三个人并排走在巷子里。

    裴游原在左，方虞在右，两个人中间隔着一个裴嘉树。

    大部分都是裴嘉树问方虞一些很童趣的问题，方虞回答。

    方虞往左边看了一眼，裴游原一直没说话，整个人很安静。

    要不是一直知道有这个存在，巷子这么黑，她都快觉得只有她和嘉树两个人了。

    方虞一边回答着裴嘉树的十万个为什么，一边努力去想等会儿邀请裴游原来自己家的借口。

    一直等到裴嘉树说了再见，她才决定好。

    “那个……你能帮我个忙吗？”她说得慢吞吞，还卡壳。

    “什么？”裴游原停下脚步，语气似乎有点不耐烦。

    “我房间灯泡坏了，太高了，我够不着，你能帮我换一下吗？”

    方虞刚说完，嘉树就拍着胸脯打了保票。

    “当然可以啊，我家的灯泡都是哥哥自己换的呢。姐姐你放心，哥哥可会了呢。”

    方虞看向裴游原。

    裴游原恰好也在看向她。

    他知道自己在找借口，方虞想。

    裴游原往前走了两步，直到踩上第一个台阶，看愣在原地的方虞，他才面无表情地说，“还不跟上来？”

    方虞没想到他同意得这么干脆。

    她“哦”了一声，追了上去。

    楼梯很窄，到了门口，裴游原才侧身给方虞让路。

    方虞拿出钥匙开门，她能感受到裴游原在注视她。

    但他目光很轻，并不让人觉得是在冒犯。

    方虞感觉后背有人贴近。

    一股凉意袭来，就像一座雪山不远万里跋涉而来。

    “独居女性最好还是提高一下安全意识。”

    裴游原用的陈述语气，明明是好意的建议，也让方虞感觉浑身一愣。

    —

    “哪个灯坏了？”裴游原进房间问。

    方虞指了指自己的卧室，“今天早上突然闪了两下就不亮了。”

    她递进去一把椅子。

    裴游原看了看，没有直接踩上去，问，“有纸吗？”

    “什么纸？”方虞问。

    “都行，踩在纸上，凳子不脏。”裴游原解释。

    还挺爱干净。

    方虞看裴游原站上椅子，双腿修长，能让人感受到笔直的牛仔裤下隐藏的力量。

    像蛰伏的鹰。

    他一伸胳膊，短袖往外，八块硬邦邦的腹肌一览无余。

    方虞突然觉得嘴唇有点干。

    正浮想着，“咔哒”一声，灯泡装上去，房间亮了起来。

    裴游原低头，房间的陈设自然映入眼帘。

    这是他第一次进入一个女生的房间。

    摆设再简单不过，一张床，一个书桌。

    只不过书桌比平常人的书桌要大一些，上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学习资料；墙上也贴着各式各样的便利贴，写满了各种公式和英语单词。

    桌子下面堆着一堆文学书籍，刚刚在书店讨论的那本书赫然夹在里面。

    裴游原淡淡移开视线，随即看到了被套上面的粉色小熊和被子下露出来的纯白色蕾丝内衣的一角。

    他眉头拧了起来，薄唇紧抿。

    察觉到方虞还在下面，他收回视线，从椅子上下来。

    两个人回到客厅，方虞给一大一小倒了饮料。

    “谢谢你过来帮我。”

    “不用谢。”

    裴游原捏了捏手里的一次性纸杯，喝了一口。

    粉色的草莓汁，是他唯一还能喝的下的口味。

    她好像对他的功课做的很足。

    “咕噜咕噜。”两人正说着话，嘉树的肚子突然响了起来。

    因为声音太清晰了，方虞没忍住，莞尔一笑。

    嘉树不好意思地捂着自己的肚子，“啊啊啊啊，都怪哥哥，晚上就只给我带回来一个三明治，出去这么长时间，我都饿啦。”

    “要吃面吗？家里还有细面，很快就可以煮好。”方虞说话声音变轻，带着诱哄的语气对嘉树说。

    她没注意到裴游原深深看了她一眼。

    裴嘉树不敢擅自回答，他怕太麻烦方虞。

    裴游原准备起身拒绝。

    方虞站起来，手想去摁裴游原的肩。

    她还没触碰到，就被底下裴游原的目光冻住了。

    他目光沉沉，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眉心稍皱，有点不解又有点不虞。

    “做面一点也不麻烦，而且我也想谢谢你。”

    方虞往后退了一步，离裴游原稍微远了一点。

    她手垂落两旁，垂眸说。

    裴游原看着她往后退了一步的动作没吭声。

    裴嘉树知道这就是哥哥同意的意思了。

    他飞快看向方虞，“姐姐，我不能吃辣的，别的都行。”

    方虞点头，看了裴游原一眼，就进厨房了。

    —

    因为父母经常不在家，方虞自己早就练出了一身好厨艺。

    十分钟的时间，三碗面就好了。

    焦黄的蛋白、还未完全凝固的金灿灿的蛋黄配上煎得正好的午餐肉，下面是用芝麻酱以及醋和盐拌好的细面。

    裴嘉树深深吸了一口气，手指蠢蠢欲动，“小鱼姐姐，你真的是仙女吧，这些是不是你变出来的啊？你怎么随便做做都比我哥哥做的好吃啊！”

    方虞去看向裴游原。

    裴游原屈指碰了一下自己的鼻尖。

    第一次听到弟弟怼自己却没有怼回去。

    房间安静，一时之间只有动筷子的声音。

    裴游原最开始看着面没有动，他看了一会儿，像是陷入进了某种回忆里，最后才慢慢拿起筷子。

    吃了一口，喉结滚动了一下，然后沉默着一下一下夹起面条。

    方虞想到了那天在麻茶面馆碰到时他的样子。

    对面好像兴致缺缺，吃什么都没胃口。

    她原以为养活这种挑嘴的人很难。

    “真的很好吃，好像妈妈做的味道。是吧，哥哥？”嘉树舔了舔嘴角的酱料说。

    方虞看裴嘉树手上的筷子动了一下。

    他垂眸，掩藏了眼睛里的情绪。

    —

    吃完，裴嘉树主动去洗碗。

    客厅里就剩下两个人，方虞觉得气氛有点沉闷和尴尬，索性去开电视。

    不知道是不是雨天的缘故，电视受潮了，显示不出画面，只有雪花的刺啦刺啦声。

    “嘉树喊你小鱼姐姐，哪个小鱼？一条鱼的鱼？”

    裴游原的声音突然响起。

    “不是，是虞美人的虞。”方虞摇头。

    “全名呢？”裴游原声音淡淡。

    “方虞。”真不容易，现在才想起来问自己的名字。

    “方虞。”裴游原低声重复了一下。

    “嗯？”方虞下意识应声。

    “裴游原。”裴游原看着方虞，说了一下自己的名字。

    连“我叫”两个字都没有，真简单。

    “我知道。”方虞说。

    “我知道你知道。”裴游原靠在沙发上，坐得笔直，缓慢又低声地说。

    方虞想，他肯定又在指自己先前打听过他了。

    “美妆博主晚上也要画着妆吗？”裴游原目光看向方虞。

    方虞思考着该怎么回答，想到自己给自己设定的“裴游原向日葵”的角色，半真半假地回答。

    “其实，我不是美妆博主。”

    “我只是害怕会突然遇到自己喜欢的人，想给他看我最好的一面才特意化妆。”

    空气静了一瞬。

    太久了，久到方虞都开始后悔这样试探之后，裴游原终于开口了。

    “喜欢？小孩子过家家的字眼也值得创造出一个词来表达？”

    他语气里的否定透着一股浓厚的自我厌弃感。

    裴游原回望过来。

    昏黄的灯光打在他的头上，方虞有些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这话在旁人听起来好像不明所以，但她却知道，这是他真正的情绪。

    明明他对她的态度不算好，可一碰到这种真实，方虞就没办法发挥自己的演戏天赋了。

    在真实面前搞虚伪这一招，她学不会。

    但裴游原的这个反问，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有些问题的答案是要往前走一走才能找到的。

    方虞只好跟着沉默。

    嘉树洗完碗出来和方虞告别。

    方虞站在门口看裴游原低着头，用脚踢了一下路边的石子。

    漫不经心的姿势。

    她进屋关上门。

    裴游原走到家门口的路灯下，临进门的时候，突然鬼使神差地扭头。

    他看向对面的二楼。

    小小的房间透着暖色的光线，白色的窗纱随风飘动。

    人影在光里走动。

    裴游原垂眸，唇角紧紧抿着。

    路灯的光打在他到雕刻般的脸颊线条上，半明半暗。

    几息过去，他才往家走。

    —

    月亮爬上半空中。

    方虞在裴游原走后把今天的学习任务完成，再抬头的时候，对面阁楼已经关了灯。

    他很冷。

    不爱说话。

    很难接近。

    对一切没什么欲望。

    身上还有很多神秘点。

    这样的人该怎么接近？

    方虞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装满冰块的冰川杯。

    想要使冰块融化的唯一办法就是不断往里面加一百度的沸水。

    到点的时候，哗啦一声。

    就化了。

    方虞闭上眼睛想，如果对象是裴游原的话，好像假装喜欢一个人也没有那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