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这边，裴游原回到家的时候，嘉树已经睡着了。
身上盖的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到了地上，他半趴着，脸蛋肉被挤成一团，正呼呼睡得香甜。
裴游原哑然，半蹲下，拉起被子准备放好，听到了嘉树的呓语。
“妈……”
“妈妈……”
声音急切又痛苦，额头上布满汗珠，手脚也不断挣扎着，“啪”地一声打在了裴游原的侧脸上。
裴游原手一僵，垂眸。
“妈妈……妈妈不要走。”裴嘉树呜咽着要哭。
裴游原骨节分明的手指用力在被单上抓了一下，手背上青筋立现。
妈妈，这两个字眼，嘉树喊得，他喊不得。
他抿抿唇，把被子给嘉树盖好，从蹲下改为半坐在地上，手搭在嘉树的背上，隔着棉被，轻轻地拍抚。
时间被静滞。
直至嘉树脸色恢复正常、呼吸也逐渐平缓，裴游原这才起身去洗澡。
热水冲在脸上，顺着刀刻般的线条往下滴落。
裴游原想到今晚穿过隧道前方虞说的话。
出租车司机说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奇怪的许愿方式。
奇怪吗？
裴游原想。
可能其他人真的觉得很奇怪吧。
可是他记得，小时候他因为那个人哭得撕心裂肺时，妈妈总会抱着他，带他出去，给他买各种各样平常吃不起也舍不得吃的雪糕。
“疼吗？”母亲轻轻摸着小游原的脸。
“不疼。”小游原吸溜着鼻涕，舔着雪糕，傻乎乎地摇头。
那时候，生活再艰难，他的身边还是有母亲的。
“妈妈，我能不能每天都吃一个雪糕？”小游原吃完最后一块冰，舔了舔唇角。
甜蜜的滋味萦绕在心间，怎么也消散不去，勾引着人去奢望消费不起的奢侈。
母亲好像很为难，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里逐渐蓄出眼泪，迷蒙地吸走她眼眸里的光。
“小原许愿吧。你瞧，叶子开始落了呢，秋天来了。”母亲看着远处，声音空洞又似乎是在怀念和遗憾，“你看到前面有什么？”
“是隧洞。”小游原回答。
“对，走，我们过去。”母亲拉着小游原的手。
荒凉的街道上只有一大一小。
仔细看，两个人身上、脸上都挂着伤。
“叶子开始掉落，我们在穿过隧道第一秒时开始许愿的话，愿望就会实现。”母亲低头看着他说。
“真的吗？”小游原一脸惊喜。
“嗯。”母亲笑笑。
“那我要许愿，我要每天都能吃到甜甜的东西，没有雪糕，冰棍也行。”小游原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小小的脸上充满了虔诚。
再睁眼，母亲一个人缓慢地往前走。
黑暗的隧道里，母亲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走得不快，风吹起她宽大的裤脚。
妈妈好瘦。
那是幼小的裴游原刻在心里、此生难忘的画面。
他看着这样的母亲，觉得心惊。
“妈妈——”他喊。
母亲扭头，她背后空空荡荡，隧道灯光阴暗，有老鼠窜过，小游原看到母亲朝自己笑了笑。
一眨眼，泪水串成线砸了下来。
再后来，他在隧道口许的愿望成了真。
此后的每天，他都有甜口的零食吃。
好的时候可能是一块玉米软糖，差的时候可能是一把绵白糖，要不然就是冬天里的冰棍。
这些构成了童年的裴游原对于甜的记忆。
后来——
水蒸气渗透进浴室的每一条缝隙里，模糊之间，裴游原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
他面无表情地想。
只不过，后来没有后来。
—
从浴室出来，裴游原躺到床上，对面阁楼已经熄了灯。
少女双手合十、睫毛忽闪、娇软的唇瓣一张一合的模样还停留在他的心间。
夜色之下，裴游原拿出手机，摁亮屏幕。
微信通讯录“新的好友”这一界面还停留着方虞前几天的好友申请。
“这个药膏真的很好用，一定要试试。”
“我希望裴游原能重新成为我的微信好友……这样我胳膊上的伤才能好的快！”
她的两句话在脑海中来回闪现，裴游原看着对面黑下来的窗户，嗤了一声。
她睡得倒是挺快。
抿了抿唇，裴游原面无表情地点开方虞的头像，点击“申请加为好友”。
看着申请理由，他绷着脸，手指淡漠地点了几下，输入文字。
编辑完，发送，看也不看地把手机扔进被窝里。
眼不见心不烦。
末了，闭上眼睛，停了一分钟。
冷着脸，重新掏出被自己扔得远远的手机，点开。
仍旧没有任何新消息。
—
方虞看着裴游原的好友申请。
“方虞。”
“求求了。”
只五个字，她却好一会儿才平复完心情。
方虞手指在上面敲了敲，最后坏心眼地没点同意。
她深谙一个道理：
那就是只有一个人的“患得患失”才会把一件事的价值吹嘘到最高点。
就好比猫。
如果是一个静止的小球，猫可能没有兴趣搭理；但是只要主人把逗猫棒挥舞起来，猫就会跳起来去咬。
她感觉裴游原肯定要郁闷死。
他发了大善心满足自己的愿望，她还在这里拿捏来拿捏去。
方虞抱着手机笑了笑，咬了一下唇。
—
第二天，裴游原是被手机铃声给搞醒的。
胡意凯的来电。
他做事一向靠谱，很少会一大早给自己打电话。
“喂。”
“起了？”
“被你电话吵醒的。”昨天晚上本来就没睡好，裴游原感觉自己太阳穴又开始疼了。
胡意凯笑了一声，“我就是看到贴吧消息，觉得有点震惊，特意来问问你。”
“贴吧？”裴游原摁了摁太阳穴，嗓音还带着困意。
“你还不知道？你看看，整个岛的贴吧又因为你沸腾了。”
“你大早上打电话就为了说这个？”裴游原并不在意这些东西，反正但凡关于他的帖子基本都能成为热帖，他也早就见怪不怪了，“那我挂了。”
“这次不一样，你自己去看看。”胡意凯提醒道。
“嗯。”裴游原随意答应一声，挂断了电话。
他翻了一会儿才找到贴吧APP。
还是早前林一鸟帮他下载的，他嫌麻烦，原本要删掉后来随便拉到哪个文件夹里了。
贴吧首页全是自己的名字。
裴游原皱着眉打开热度最高的那个。
《裴神深夜约会妹子？两人单独相处超过一个小时！冰山脸也变成了绕指柔？全岛女生失恋警告！》
“楼主逛街无意发现了马路对面吃饭的裴神，大家都知道，他那样的人坐在黑暗里都能发出光来，所以楼主一眼就捕捉到了他的存在。但是令楼主震惊的是，裴神对面坐了一个妹子。我怀疑我自己看错了，毕竟你们能想到裴神和女生在一起的场景吗？反正我是想象不到！”
“可是现实往往就是这么残酷。呜呜呜呜呜，我有照片为证，真的是妹子。”
“就是没拍到正脸，就被裴神发现了，楼主隔着马路也顶不住裴神的死亡视线，只好逃了。”
“呜呜呜，我和你们讲，裴神他妈的还给对面妹子盛汤。”
主楼传了两张照片。
一张是他给方虞递汤的照片。
一张是他直直望向镜头的照片。
两张里方虞的头发将她的脸挡了个结结实实。
裴游原又随便往下翻了两下。
这个帖子没人知道方虞的信息，挺好。
不会给她带来麻烦。
裴游原抿抿唇，给自己这个想法找了个理由。
毕竟，他也不希望因为他无辜之人被扯进舆论漩涡里。
退出贴吧，恰好胡意凯发了微信过来。
“那个女生是方虞？”
“嗯。”
“你请她吃饭，还给她盛汤？”
裴游原垂下长长的眼睑，睫毛在末尾投出阴影，像清亮又极具年代感的琥珀。
“她为我挨了刀。”
“什么时候的事？”胡意凯惊讶。
“昨晚。”
“美女救英雄？那请人家吃几顿饭都很应该。”胡意凯感叹，“听林一鸟说，她很喜欢你，追你也追得紧。她肯为你做到这个份儿上，我都有点对她刮目相看了。”
速食爱情的时代，谁还傻乎乎地扯真心。
“那要是别的女生，你会请她吃饭吗？”胡意凯又发过来一条。
裴游原看到“别的女生”这几个字，想也没想地打字发送。
“我为什么要请别的女生吃饭？”
只有她。
只有方虞会那样做。
昨晚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像方虞那样处理。
裴游原也不知道自己心理为什么会出现这个想法。
但他想明白之后，心里竟然舒了一口气。
“叮咚”一声。
裴游原点开看。
胡意凯发了一个表情包过来。
吴孟达老师在《赌侠2》中对周星驰说的一句话。
“你惨了，你坠入爱河了。”
“……”
裴游原心里一凛，眉头拧起，给人回复。
他现在才发现胡意凯原来也挺容易大惊小怪的。
他坠入爱河？
呵。
裴游原退出微信，看了一下聊天界面。
没有好友申请成功的消息。
他抬眸，望了一眼对面的窗户。
还挺会蹬鼻子上脸的。
—
方虞是在学校看到贴吧消息的。
教室、走廊，到处议论纷纷。
“我靠，裴游原有女朋友了？”
“我靠，这女的是谁啊？”
“擦擦擦，贴吧要炸了。”
方虞不明所以地跟着点开手机。
看到了那个浮夸标题的帖子。
她先仔细看了图。
这个头发挡得真是严实，她穿的又是一件从未穿过的衣服，方虞觉得没人能知道是她。
最关键的是，在海州岛学生的眼里，一高的尖子生、可怜蛋方虞和二高的裴游原，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
方虞放下心来。
走廊上林西朵已经气炸了，“靠，和裴游原一起吃饭的婊子到底是谁啊？”
张星月和陆沁围在她身边，低着头任她发泄。
“这个发贴子的人找到了吗？”
“找到了，发贴子的人说隔着一条大路，她真没看清楚也真没拍到那个女生的正脸。”
“一群饭桶，你们要是这么没用，不配跟在我身后玩。”
四周同学对林西朵的骂声早就习惯了。
“帖子上的女生到底是谁啊？真厉害，随随便便就把林西朵气到了。”有好事者小声八卦。
“要死啊，林西朵你都敢编排？”有人小声提醒。
方虞不着痕迹地弯了弯唇角，点开微信，顺手通过了昨夜裴游原的好友申请。
不知道他知不知道贴吧的事情。
想着，方虞给裴游原发了一个消息。
“你的绯闻女友已经抵达现场。”
裴游原看到方虞发消息来的第一秒，忍不住嗤了一声。
还绯闻女友？
“追八卦的速度挺快，同意好友申请的速度怎么就跟不上？”他回。
方虞发了一个乖巧的表情包。
“看来你已经吃完咱俩的瓜了？”方虞小心翼翼提出话题。
“。”
“你这什么意思？”
“done。”
“？”
“事情已做、知道了的意思。”
方虞无语，裴游原社交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
“既然你知道了，你会怎么处理啊？”方虞问。
“不处理。”
方虞没想到裴游原给出这样的回答，这和她对他的认知产生了出入。
她明明在贴吧上看到的信息是，裴游原总能够快准狠地澄清和所有女孩子的绯闻，还被称为“快速反应、亲自打假第一人”。
裴游原对自己的想法进一步阐释。
“越解释越说不清。”
“也是哦。”
“还是说，你想被大家知道那是你？”
方虞看着裴游原的消息撇了撇嘴，她可是全世界最害怕被曝光的人。
即便要曝光也不能是现在。
就像如果不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就不要去广而告之。
“人怕出名猪怕壮，我当然不愿意被大家知道后指指点点了。”
“嗯，猪也知道这个道理，还算有点脑子。”
方虞：“……”
她觉得裴游原在骂她。
方虞回了个鬼脸表情包过去。
裴游原亲自说出口的“不处理”三个字，也让方虞彻底放心。
她好心情地抬头望向窗外，林西朵等人还没散去。
方虞一扭头，突然和林西朵旁边的陆沁目光相撞。
她面无表情地望过来，神情严肃又死寂。
方虞同样收起原本挂在脸上的笑意，淡淡回望过去。
“啪”。林西朵一巴掌打在陆沁的肩膀上，“你不好好想办法找出来帖子里的贱人，站这里瞎几把琢磨什么呢？”
方虞无心观看走廊里的这场闹剧。
她收回视线，专心做题去了。
她试图救过陆沁的。
只是结局过于惨烈。
她虽不悔却不会再犯傻。
—
转眼到了这周五。
接近傍晚，方虞刚下课，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
“喂，你好。”
“你是？”方虞看着号码觉得很陌生。
“你是裴嘉树的姐姐吗？”
“对，我是，怎么了？”方虞眉头皱了起来，嘉树？
电话那边语气很着急，听得方虞也跟着心慌意乱起来。
“我是嘉树的班主任，我联系不上嘉树的哥哥，嘉树让我给你打电话。”
“你快点来一趟学校吧，嘉树和班上同学打架了。”
嘉树这么乖，怎么可能会和同学打架？
关键是，她不知道嘉树的学校和班级啊？只好硬着头皮给老师回拨过去。
问清楚地方，方虞赶紧叫了一辆出租车准备赶过去。
在路上，方虞给裴游原打了微信语音电话。
“嘟嘟嘟”。
没有人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