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岷休息一周才回到九曲水。

    上班第一天，从院长医生到工勤同事，见到他很热情，全在关心他的身体状况，中午吃饭，护士长亲自把饭端来，吃完是护士小姐姐帮忙洗碗。

    在九曲水待大半年，那怕是陆岷这样慢热又清冷的人，依旧被卫生院充满人情味的氛围感动，这里大多数人，并没有因他为人淡漠就怠慢分毫。

    这些医生、护士还有工勤人员，大部分一待就是一辈子，偏远基层单位干一辈子，多少要有点热忱和仁心才能坚持。

    相比他们，陆岷觉得自己距离医者仁心这个境界还差得远。

    周什安这几天很忙，说是积压一堆事情要处理，每天饭点，不忘打电话提醒，要他准时吃饭。

    方淮被安排了任务，监督陆岷好好吃饭，不准随便对付。

    帮忙煮饭打扫的阿姨手艺很好，依从方淮的意见，准备的都是清淡养生的饭菜，味道还很不错。

    方淮见陆岷盛第三碗饭，忍不住说道，“你今天胃口真好。”

    “你胃口很差？”

    陆岷瞄她一眼，阿姨烧的鲫鱼汤，汤头已见底，几乎都进了方淮肚子。

    “我胃口一直都好，我的意思是从来没见你吃那么多。”

    “嗯，我是要多吃，吃胖点才能像某些人一样没心没肺。”

    略微停顿再补一句，“心宽体胖。”

    方淮被噎得一口饭卡在喉咙，咽了几次才咽下去。

    “哪里心宽体胖，怎么就没心没肺……”

    想用最后一点鲫鱼汤泡饭，被人毫不留情地指责肥胖，为了脸面，只有放下筷子。

    方淮扫了扫细嚼慢咽的人，估计他还在生气不回消息不接电话的事，只好自我安慰，胖就胖吧，不和他计较。

    “胃口好就好，周总可以放心了，你吃得饱睡得香，根本不用操心。”

    “方淮，基于朋友情谊，我以为你会有一点最基本的关心。”

    方淮僵直着背，“没有不关心，真是没听到。”

    “那消息呢，也没看到？”

    “是你太奇怪，要安排两边父母见面，我妈根本就不知道，我也不想让她知道。”

    既然陆岷要掰扯，方淮不再顾忌，打算把话说明白。

    “方淮，我很差吗？差到身为丈夫，想见你母亲一面是不应该？我提醒你，我们是合法夫妻。”

    “陆岷！你什么情况自己心里没数？当初不是这样说的。”

    方淮惊得从座位上弹起，衣角刮到筷头，筷子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陆岷弯腰拾起，整齐地排在餐桌上。

    “这个世界不是一成不变，我想和你认真生活不可以？”

    “那周什安呢？”

    “他任何时候都影响不了我们，你见不惯他，我让他离开就是了。”

    “你吃错药了吧。”

    方淮用手扇着风，明明不热，却胸闷气短。

    “我会照顾好你，能帮你在事业上发展更好，你属于更大的舞台，不是困在这里，每天八小时给人打预防针，不必在意周什安，出国之后只有我俩。”

    “我又不喜欢你……”

    “喜欢重要吗，志同道合才重要，你不是寻常女孩，你有追求，想要自己的事业，不是做谁的老婆，被保护照顾一辈子，这个世界只有事业不会背叛你。”

    饭菜彻底凉了，陆岷没了胃口，计划不能被影响，方淮是适合他的伴侣，他不想再花心思去离婚善后，欺瞒父母。

    方淮会明白，人有事业和良好的经济基础，年少时的爱恋只是生活的点缀，可有可无，他们有孩子有事业相互支持，一样会是完美一生。

    晚饭后，陆岷留住方淮，把笔记本电脑打开，调出最近半个月收集整理出的留学信息，还有根据她的情况做的留学规划。

    开始方淮还有些兴趣，听着听着觉得不大适合目前的状况，无意识地啃起手指甲。

    “按这个时间线，只有两个多月，根本来不及。”

    “是有点仓促，我会帮你，不用担心。”

    陆岷的目光从电脑转移方淮脸上，“严格按照计划进度表执行，有什么问题随时问我。”

    见方淮皱眉，陆岷端起水杯，“其实还有一个捷径……”后面的话他没急着说出口，卖着关子，不紧不慢地喝水。

    盘腿坐在地毯上的方淮上身挺直，全神贯注地仰头看他，等待后续。

    这让陆岷很满意。

    “作为我的妻子，你可以直接跟过去。”

    陆岷嘴角含笑，眉梢扬起，有淡淡地作弄味道。

    “……”

    见方淮表情古怪，陆岷收敛几分，温和说道，“国庆前，我收到博后申请回复，导师有一个合适的位置可以给我。”

    “什么时候申请的，怎么从来没有听你提过？”

    陆岷的话在方淮心中激起千层浪。

    “哪个学校，什么时候去？”

    “下乡服务怎么办？”

    面对方淮一连串的问题，陆岷简明扼要地说了博后申请的前因后果，申请哪个学校，在哪个城市，现在大概进展到哪个阶段，下一步计划做什么。

    讲解完自己的计划，又解释方淮的。

    陆岷的进度表做得很细，具体到每天需要做什么，每周完成到什么程度做了详细规划。

    “这个表还有其他所有信息发你邮箱，从今天就开始。博后的事早就想告诉你，是你不给我机会。”

    说话间，发完邮件，在微信又转了一遍。

    合上笔记本，陆岷侧身，凝视着方淮的眼睛。

    “我的计划里一直有你。”

    话音落下，他倏忽贴近，在她唇边一触即离，动作迅速地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回到房间坐在书桌前，方淮脑子很乱。

    太多信息堆积，一时不知从何处梳理，她拿起碳素笔，迟迟没有翻开面前的书本。

    她该怎么做。

    依着陆岷做的规划，一步一步执行？

    如果那样，眼前的公考没有继续下去的意义。

    放弃公考？

    出国读博和考公全然两个方向，完全不同的人生选择。

    方淮艰难地翻开学习笔记，正要写上今天的日期，消息提示音。

    陆岷：刚才漏了一个文件，转给你了，现在就看。

    方淮点开对话框里的压缩文件包，里面是陆岷做的攻略。

    包括他筛选过的专业、学校、导师以及申请要求信息，各种网络资源链接，还有可能遇到的问题和困难，该如何解决，事无巨细，一一详细注解。

    在学业方面，陆岷的能力毋庸置疑。

    这一夜，方淮失眠了。

    一个原因是看资料看得太晚错过最佳入睡时间。

    另一个原因是她内心无法平静。

    刚开始听陆岷提出国留学，只当他随口一说，没放在心上，可今天，陆岷的话是八字有了一撇，让她必须有个决断。

    有机会出国读博，她无法不心动。

    方淮，你如果出国读书，我们只有分手。

    澎湃的思绪在想起赵嘉许的话后冷静下来。

    分手，和赵嘉许分手，从此天各一方，彼此只能从母亲那里听到对方的只言片语，在日渐消逝的时光中，变成记忆的一部分。

    她愿意吗？

    不愿意，不舍得，不甘心。

    这样想着，手指滑动，点开手机相册，翻看有他的每张照片，有两人的自拍，有她的偷拍。

    赵嘉许不爱照相。

    除了偶尔逗她开心，配合自拍大头贴，其他时候，坚决不配合，只要她举起手机，不是伸手挡镜头，就是抢手机，偶尔那一两次配合，都动来动去，只能抓个残影。

    有时候她生气，说你又不丑，为什么怕拍照。

    赵嘉许的直男语录就来了，大老爷们对着镜头搔首弄姿，丢人，做不来。

    实在熬不过她的纠缠，就是一句，婚纱一定配合，她想怎么拍就怎么拍，要拍多少张就拍多少张，绝对没二话。

    他很上镜，无论侧面轮廓，还是正面五官，刚毅硬朗，线条分明，加上宽肩窄腰大长腿，随便一张照片都惊艳。

    可惜就是不情愿。

    所有照片翻完一遍，方淮的目光落在最近一次自拍上。

    双击放大。

    那是国庆在摩天轮，赵嘉许用自己的手机抓拍，拍了好几张，选出最满意的一张发给她。

    画面上，她垂眸远望，朱唇微张，赵嘉许侧脸亲她的脸颊。

    其实后面还有他大手扳着她的下颌，又是亲嘴又是亲鼻头的自拍，他说拍得不好，说什么也不给她，说要私藏，不给任何人看。

    方淮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嘴角情不自禁地上扬。

    被方淮躺在被窝里惦记的人，赵嘉许此时的状态是煎熬，已经是今夜的第三场，无论是身体负荷还是情绪管理，基本到极限。

    明确拒绝包工头的情|色|服务暗示，只同意找个地方坐坐，谁知道还是把他拉到一处打着KTV旗号的昏暗包房。

    人没坐稳，十多个高矮胖瘦的年轻女孩走进房间，最后一个女孩还没站定，赵嘉许黑着脸起身走了。

    项目总监谢工还有其他几个浩鸿建设的员工起身跟了出去。

    “许哥！许哥，慢点，我送你。”分包老板钱丰小跑着跟在赵嘉许后面，在他进电梯前终于追上。

    钱丰反应很快，猜到今晚的安排触怒这位大爷，不敢再挽留，吩咐人去停车场开车。

    “我们这边有车，钱丰，把精力放在把活干漂亮上，别搞这些名堂。”

    赵嘉许双手揣兜，分腿站立，仰头看着电梯门上的楼层数字变化，高大健硕的背影令人生畏。

    年纪不大但面相老成的钱丰试图解释，不知经历过多少风吹日晒的面容，此刻窘迫懊恼又惭愧。

    钱丰也是九曲水镇出来的，比方淮还小一岁，是当年追随赵嘉许的小弟之一，因着身材矮小，开始没人和他玩，不仅不玩，还经常被欺负。

    跟随赵嘉许的孩子太多，他顾不过来，顶多就是有人欺负钱丰，打抱不平一下，没有吸收他入伙的意思。

    钱丰被赵嘉许注意上，是托方淮的福。

    方淮从能走路开始，就是赵嘉许的尾巴，镇上不管大人小孩都知道，老方家的团团是老赵家的小媳妇。

    所有跟着赵嘉许玩的男孩子都接受这个脾气不好的肉墩墩。

    大家不得不接受，不接受会被揍，不但要接受，还必须照顾，照顾得不好，也要被揍。

    新人照顾跟屁虫是不得不做的任务，只有钱丰是真心实意的照顾。

    两人身高差不多，方团团胖，钱丰瘦，都跟在团队最后，吊着车尾。

    方团团脾气大得很，照顾他的人对她大吼大叫，她会尖叫还回去，如果对方大力扯她，弄疼她会咬人。

    新人不敢欺负方团团，就转移怒火欺负钱丰。

    钱丰挺抗揍，方团团爱打抱不平，见到日常并排的小伙伴被打，方团团会咬回去。

    得了保护的钱丰，自然投桃报李，对方团团很死忠。

    方团团跑不动也走不动的时候，钱丰背着她跑，尽管经常被胖乎乎的小丫头压得走都走不动，更别提跑了。

    钱丰读到初二就辍学，跟着做木工的父母去沿海打工，后来母亲身体不好，苦不动，一家人回到老家。

    三四年前开始，钱丰拉了几个人单干接小工程，做着做着，越做越大，听说赵嘉许开建筑公司，重新和赵嘉许联系上，遇到合适的工程，赵嘉许会匀些活儿给他。

    度假村项目，钱丰从头紧盯到尾，生怕赵嘉许想不起他，确定赵嘉许会拿一部分给他，还是不放心，还想多拿些，听了别人的馊主意，请赵嘉许来享受特殊服务。

    “许哥，是我的失误，你别生气。”

    本就瘦小的身形，在赵嘉许地衬托下，更加单薄，出了电梯，小跑着才能跟上赵嘉许的步子。

    “做好准备，人员安排好，就是这几天的事。”

    赵嘉许在车门前停住，接过钱丰递来的烟，脸色稍有缓和，摆手拒绝他的火，开门上车。

    施工许可证下来后，第一次工地会议，甲方负责人唐明川告诉赵嘉许，原定出席开工典礼的周什安出国，确定不参加。

    唐明川还说，周总出发前交待，按时开工不要耽误，一定要保质保量，如期完成。

    开工典礼那天，涼江市、平渡县领导分别发言，接着是建设单位代表唐明川，最后是李鸿玉，原本该赵嘉许上台，快到他时，一个电话进来。

    电话是丁思言打来的。

    她家遇到点麻烦，亲戚朋友找了一圈没人有办法，一筹莫展之际想到赵嘉许。

    赵嘉许没犹豫，让李鸿玉替他，拿着手机走到僻静处。

    各方代表发言结束，仪式进行到最后环节。

    孙县长执槌，敲锣启动。

    震天动地的鞭炮声压过运动员进行曲，离得近的人忍不住捂起耳朵。

    一阵浓烈的呛鼻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参加仪式的领导以及各方代表在烟尘腾空的背景里纷纷离场。

    喧嚣过后，九曲河下游，天然大氧吧腹地，度假村建设工程正式开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