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易看着林家的血流成河，犹觉得脑子里发懵，这一切的一切都太轻易又太混乱，让他几乎来不及反应。

    十五年了，自从离开北郡，已经十五年了，这十五年里他不是没想过回来，只是流沙域经历了足足八年的战乱，穆易只觉得自己这辈子的仗都在这个荒凉之地打完了。漫天的黄沙，诡谲莫测的战场和恶劣的环境，杀匪的夜袭，邻国的进犯，一次又一次，洛淮的军队就像是一尊尊沉默的石像一般，死死的顶住了大徵的西大门，让这些人半步逼近不得，节节败退，终于俯首称臣。

    仗打赢了，可是流沙域依旧是一片人间炼狱，没有多少可供耕种的沃土，百姓温饱不能足，甚至军队补给都是问题，远水解不了近渴，等着朝堂的救济是遥遥无期的。慕容玉筠虽然是公主，但是巾帼不让须眉，若非她的远见，单单靠洛淮这简单的治兵之能，恐怕再有十年二十年，流沙域也只能是一处易守难攻的兵家必争之地，而非是这样的沙漠绿洲，万里沃土。

    若她是男子，恐怕慕容泰也比不得，在慕容泰还寄托于商人和邻国的商贸往来的时候，她已经大刀阔斧的带动这里和邻国打通商路。驼铃悠悠，这几年里，流沙域百姓对安王夫妇的赞美，可不仅仅在口头上。

    直到流沙域彻彻底底的稳定下来，三五年里都未曾有过半点骚乱之后，穆易才决定回来看看。隐姓埋名，带着洛淮的小儿子洛平，伪装成一对师徒，悄悄的来到这里，到药王山见了宁渊，祭拜了阿岚，安顿好洛平，本想来北郡看看妹妹就走，可见到的，却是一座孤零零的坟茔，是她坟头的招魂旗……

    他想问个究竟，可是还没能见到萧仲明，就见到了多年未见的故人——林黍。

    林黍依旧是那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见到穆易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看走了眼，着人将他团团围住，看了半晌，才恍然说道：“林焕，真的是你。”

    林黍一反平常，拉着他在酒肆喝了一夜的酒，穆易只想从他那里得知穆晚笙的死，听他洋洋洒洒说了半天，才终于捕捉到了有用的信息。

    去母留子。

    他自然不信林黍的话，可是在北郡游荡了三五日，打听着那些流言蜚语，渐渐的他开始相信林黍的话，开始怨恨萧仲明为穆晚笙扣上的这个屎盆子。

    偷情，自尽。亦或者是捉奸在床。

    穆易再次踏进林家的时候，天边的那抹残阳红的好像他离开的那一日，他苦笑一声，看着林黍假慈悲的样子，只觉得恶心，但是此刻却不得不与他为伍，他要见到萧仲明，既然进不去那高墙大院，那就换一种方式。

    可是林黍抓来萧伯庸和萧叔通的时候，穆易心里突然有些后悔。与虎谋皮，向来没有好下场。他还未曾见到两人，就被突然冲进来的一支军队逼的亮出了刀剑。他本想趁着混乱救出萧伯庸和萧叔通，也正是这时，他见到了那个少年。

    以一当十，带着两个没有战斗力的人突围，何其辛苦，可是他竟然丝毫不占下风，若不是那一箭，恐怕无人能擒住他。

    他不知道这个少年的名字，只是觉得他的眉眼之间，竟隐隐有些熟悉。

    浸过盐水的皮鞭如雨点一般落在身上，鲜红的血一滴一滴的淌下来，新伤覆盖着旧伤，撕心裂肺的疼痛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更发不出一丝声音，终是昏了，可是一捅凉水泼下，悠悠转醒之后，又是劈头盖脸的一顿皮鞭。

    那少年不发一言，自从被抓，百般折磨，他却无一句话吐出，毒打之下，他也只是咬着牙，牙龈都一片青色。昏过去又被泼醒，无休无止，他自己也不知道是第几次了，他好似带着一股信念，好像知道自己能活下去，所以咬牙坚持，一天，又一天……

    穆易是第一个发现那个黑衣人的，也或者说，他一直在等，这三天里，他的良心无时无刻不受到谴责，每每听到囚室里的鞭笞声，听到那个孩子压抑的□□，他心里就好像油煎火烹。

    如果萧仲明不来，恐怕过几天，穆易自己就受不了了。

    萧仲明的剑横在他脖子上的时候，穆易只是冷冷的看着他，看着萧仲明眸子里翻涌的惊愕和仇怨，他心里揪得生疼，不知为何，一股莫名的愧疚就萦绕在他的心头，他只是想知道真相，却连累了那个无辜的孩子。

    而萧仲明带来的这个真相，却让他的心好似被谁狠狠的攥了一把，剧烈的一疼让他觉得自己几乎死掉，耳边嗡嗡作响，却无一例外在回荡着萧仲明那一句：“他是晚笙的孩子。”

    萧仲明带着那个孩子杀出重围的时候，穆易终于拿起了那杆银枪，两个人杀出重围，萧仲明也一身的伤几近昏厥，他将这个孩子交给了他，嘱咐他将这个孩子交给待会儿来的将军，自己却捂着还在流血的伤口踉跄着离开。

    他们父子间的恩怨穆易来不及细问，只是看着这个孩子，眼泪止不住的决堤，他和晚笙那么像，为什么，为什么当初他没有把他认出来，为什么还要让他受这些折磨，因为他，因为他的疏忽和识人不清，因为他的怨恨和盲目，受到这般非人的折磨……

    来救人的是一个年轻的将士，看起来比怀中少年大不了几岁，穆易把他放在林家门外，当将士们发现他的时候，那个骑在马上一脸倨傲的将军，脸上出现了完全不符合的慌乱，他扯下身上的披风将那少年裹得严严实实，小心的扶起来，吼着手下将士去找一辆马车来。

    人群嘈杂，但是穆易能清晰的听到，他在唤他，唤他“小五”。

    后来穆易知道，那个孩子，叫萧晗。他知道了关于妹妹的一切，他和萧仲明狠狠的打了一架，而后，他成为了萧晗的师父。

    这个秘密，也直到这一刻，萧晗才知晓。

    萧晗愣愣的看着父亲和师父，不，舅舅，眼神中的不可思议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松了口气的疲倦，他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是愣愣的被穆易抱在怀里，当这些年的真相展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好像已经筋疲力竭，没有力气去责怪，也没有力气去怨恨，好的坏的，似乎都已经过去了。

    母亲和弟弟都不会再回来了，身上的伤，也不会一直都那么疼。

    总会好的。

    就像在药王山时宁渊对他说的，总会好的，慢慢来，一切都在慢慢变好。

    回到卧竹居看到宁熙儿的时候，萧晗说不出半句话来，只是上前一步抱着她，真真切切将她拥入怀中的时候，他才感到自己活过来了，才真的感到自己的血肉在重塑，才感到自己从过去的阴霾和痛苦中走出来，腐朽的伤疤脱落，渐渐生出新的血肉来。

    那就带着往事，坚定的走下去吧。

    一切都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