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权

    寒食时节,小雨纷纷。

    中原自周朝起,为祭奠忠臣介子推,多有禁火寒食习俗。汉末三国时期,匈奴、鲜卑、羯、氐、羌等民族内迁中原,与华夏族晋人融合,渐渐也多流行此俗,但寒食节鲜少为这些民族的统治者所认可。石勒因此俗过盛,曾下令禁止,但就在他下令后的第二年,介山地区就下了一场大如鸡卵的冰雹,积雪三尺,人畜死伤无数,庄稼摧毁,世人皆言是触动了介山山神,石勒无奈,只得下令不禁寒食。

    刘曜深慕中原文化,又受羊献容影响,寒食时节多是遵晋人之俗,往年刘长嫣多于此时随父兄拜祭母后。今在石赵,石勒虽不禁寒食,却不代表她这个亡国公主可明目张胆地去祭奠先人。

    这日,她以进香为名秉过郑樱桃,前往了建国寺。

    石勒崇信佛法,遵奉年近百岁的西域僧人竺佛图澄为大和尚,有事必先咨而后行,并支持其在石赵广建佛寺,这建国寺就是佛图澄主持建造的寺庙之一。上有所好下必推崇,石勒对佛图澄的信奉,使得佛学一时之间成为后赵贵族显学,但晋人平民却是不可出家为僧。据传佛图澄见解超群,知识渊博,能诵经数十万言,善解文义,还可预知吉凶,役使鬼神,彻见千里之外世事,俨然国中一神佛。知识渊博什么的刘长嫣不奇怪,后面传得神乎其神的,打死刘长嫣也不信,这世道但凡人有几分本事,世人都能传得妖魔化。不过这佛图澄倒也不负大和尚之名,所经之处推行教化,励行慈济,劝诫上位者少行杀戮,救下了不少无辜之人,对石勒多有辅佐之益,是个好和尚。

    佛图澄不知道自己被刘长嫣夸了一回,毕竟他没有通天之能遥知世事,倒是最受佛图澄赞赏的弟子释道安被刘长嫣当面赏识了一回,令他颇为汗颜,刘长嫣原话是这么说的:“妾往年在家中多有寒食禁火之俗,今迁襄国,未能侍奉神灵如一,早起饮了热羹,便觉四肢乏力头晕目眩,想是触动了介山山神,今听闻师傅造诣精深,于此颁布教化,特来聆听悔过,以超度神灵。”

    释道安心说:“你饮了热羹身体不舒服应去延医问药,跑到这寺庙来有什么用?我佛再神通,也管不到人介山山神头上去,况且人都成神了,还需要你超度?”

    作为一代名僧,释道安自不能将这话说出口。

    作为一代名僧,释道安当然也不能将刘长嫣赶出去。

    作为一代名僧,释道安只能恭恭敬敬将刘长嫣请入佛堂,为她讲解经句,待一篇经文讲完,刘长嫣添了一笔重重的香油钱,郑重道:“师傅繁忙,妾不敢多扰怠,且去敬奉佛事吧,妾闻此处梵香静寂,愿多于佛前诵读经文,以沐教化。”

    造诣高深的佛学大师有时不止能参透人生,更能参透人心。释道安就属于此列,他一眼就看出刘长嫣非佛门中人,所以她一张嘴他就知道这娘子在胡说八道,他打心底里不愿和这娘子打交道,得了释放立刻就走,绝不多呆。

    弟子法和自小便跟随释道安礼佛,见师傅今日似乎反常,不禁问道:“师傅素日最是热于与人弘扬佛理,今日如何匆匆讲过一卷就走了?弟子观那女施主甚是灵敏聪慧,实为可树之才。”

    释道安性情宽厚,听弟子多言也不恼,他平静清和的目光望向佛舍中的少女,摇了摇头,“执念过深,非可渡之人!”

    法和讶异,不禁多看了那少女两眼,问:“那师傅,佛欲渡化世人,纵有再深执念,总有可渡之法的对吧?”

    “有!”

    “何法?”

    “南墙!”

    释道安说完就走了,法和站在院中疑惑地摸摸脑袋,南墙?这是何种渡化?难道师傅是说不撞南墙不回头?

    一时间,法和也分不清师傅是说他还是在说女施主了,挠挠头继续去寻他半日不见人影的小师弟法重了。

    刘长嫣清亮的目光在人员俱去后瞬间变得低沉悲戚,她翻开佛案上供奉的地藏经,紧紧闭目诵读起来。

    赵国冤尸如山,她死去的兄长、亲人、官卿、故交皆无人收埋,乱葬在关中山谷与秦雍荒凉之地。刘曜被石勒杀害后,尸骨被草草收理,一些新归附的刘赵旧臣念及刘曜之恩,恳请石勒将刘曜的尸骨归葬显平陵与羊献容合葬,但是石季龙以“刘曜败军后已废帝号,不可僭居帝陵”为由,谏言石勒将刘曜附葬在了其父宣成皇帝刘绿的永垣陵。

    这些事情石季龙自不会告诉刘长嫣,她也不会主动去问,俱是张豺托人带话给她的。她听后只是沉默了许久,什么也没有说。

    她不知自己此生还能不能回到长安,却不能坐视所有亲朋故交做孤魂野鬼游荡这世间,唯有为他们诵经祈求超度。

    她足足念了有半日,信婉守在门前一直没去打扰她。

    直至夕阳西垂,刘长嫣敲着酸软的膝盖从蒲团上起身,隐隐听窗外有啜泣之声,她推开佛舍后窗,正见佛舍后几畦菜地青碧,一个小沙弥正在除草,他似乎极度悲伤,隐忍着巨大痛苦几将清瘦的脊背压垮。

    小沙弥也发现了她,一时怔然哑口,良久才想起将满脸泪痕擦去,双手合十向她一揖。

    刘长嫣疑惑地望着他,都说出家人四大皆空,这小沙弥怎哭得这般心碎?遂问道:“小师傅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何难处在此哭泣,不妨说与我听。”

    小沙弥立刻道:“女施主想是瞧错了,贫僧不曾哭泣,只是......只是做斋饭时不小心被呛到了。”

    这小沙弥看年纪比刘长嫣还小些,远远望去与她幼弟楚王徽差不多的年纪,也同样有着一撒谎便口吃的毛病,他不欲说,刘长嫣也不欲多问,乱世里,苦命人到处都是,她只劝道:“人世多艰难,小师傅要保重身子,纵使不为自己,也为父母双亲留一丝血脉供奉后事。”

    她一说此话,小沙弥又险些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和眼泪,这时法和正寻了过来,“法重师弟,你在干嘛?这一天让我好找!”

    小沙弥法重忙使劲擦了泪水,不过他红肿的双眼还是没瞒过法和的眼睛,法和在心里腹诽,这个小师弟念经不行,种菜不行,自打来了就会见天地哭,可真不是个男子汉!

    她一偏头,正见那师傅渡不了的女施主站在窗前看着他们,法和行了礼,对于他们师傅都敬而远之的人,他也自动选择敬而远之,想起晚课将至,忙拉着法重去佛堂。

    法重回头,郑重道:“女施主的话贫僧记住了,多谢女施主。”

    刘长嫣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见天色将晚,与信婉一道返回中山王府。

    马车经过东市之时,又起了一阵小雨,二人坐在车中忽闻空气中一阵腥臭,刘长嫣不禁捂住了口鼻。

    信婉打帘看去,马车正经东市刑场,许是这几日行刑过的缘故,整个刑场残存着大片已发紫的血迹,单看这残迹,起码死了百余人,经雨水一泡,散发出阵阵腥臭来。

    刘长嫣也看到了,“这等杀伐,是何人?”

    信婉抿唇,继而果断道:“应是祖约一族!”

    祖约,乃晋朝赫赫有名的北伐大将、豫州刺史祖逖的胞弟。建武、太兴年间,祖逖率军北伐得到中原各地人民响应,相继收复黄河以南大片领土,令石勒不敢南侵,但是如此功勋却受到了司马睿与士族的忌惮,北伐大业多被牵制,祖逖最终忧愤而死。祖约在兄长死后接任豫州刺史一职,但是他却无祖逖之才,驭下无方,屡为石勒所破,将祖逖北伐战果尽数葬送。后来,祖约因对现状不满,心怀怨恨,一时犯下大错参与到了苏峻之乱中,结果兵败,率众投了石勒。

    想想也知,叛军之将作乱后改投敌方,祖约的作为可说无人不耻。石勒十分鄙薄祖约,久久不愿接见他。后来右仆射程遐进言石勒:“天下初定,应奖顺罚逆,前代汉高祖赦季布而斩丁公,便是此意。主上自起兵以来,褒忠诛逆,故有天下归心。而江左叛臣祖约如今犹存,臣甚为不解。况且祖约如今在我国大引宾客,又占夺先人田里,地主多衔怨切骨,主上何故姑容,不申天罚呢?”

    安西将军姚弋仲亦劝石勒处置祖约,石勒当即抄了祖约全家,并将祖约与其亲属百余人斩于东市,妻妾儿女分赐诸胡。

    范阳祖氏亦是幽州大族,只可惜祖约助逆,不止身亡家灭,还连累了家族名声。

    祖约的事情于石赵而言不过小小插曲,石勒早先称大赵天王行皇帝事,不过是为正式登基作准备。这年秋天,群臣再次上表请求石勒正尊号,石勒没有客气,于九月正式即皇帝位,大赦天下,改元建平,这一年也可称建平元年。

    随着石勒的称帝,很多人也认识到,他是真的老了,而在他身后又当如何?石勒急,徐光、程遐等人更急,只不过不露声色罢了,相较之下,石季龙却转为低调收敛。

    太子石弘好属文,亲敬儒素,终不若其父石勒一身悍勇之气更有利于立足乱世。尤其在对比了侄儿石季龙之后,石勒不禁对中书令徐光道:“大雅愔愔,不似将家之子!”

    徐光劝解:“汉高祖以马上得天下,孝文以玄默守之。圣人之后,必有胜残去杀者,天之道也。”

    意思就是:太子虽然文弱,但可为守成之君!

    石勒听后有所安慰。

    石季龙知道后不禁冷笑,他将手中的箭锋对准林间麋鹿,一矢疾出立中,被穿透身子的麋鹿瞬间倒地。

    守成之君?天下未定,他守得哪门子成?

    徐光、程遐等人一力辅助石弘的同时,也不忘屡次设法谏言石勒削减石季龙的权力,石勒早先几次未从,随着他身体愈发力不从心,终在建平三年下诏命太子省可闻尚书奏事,且以中常侍严震参综可否,惟征伐断斩大事上呈,余者皆可决断。于是严震之权过于石季龙,中山王府之门几可罗雀。

    这种明目张胆的削权和打压终致石季龙走上反路。

    建平四年,秋七月,石勒病笃,遗命石季龙辅助太子即位,言:“中山王宜深思周、霍之事,勿为将来口实。”

    他方一咽气,石季龙即劫石弘于殿前,当面诛杀了程遐、徐光等人,届时皇宫大乱,文武皆奔散,石季龙召世子石邃带兵入宫宿卫,石弘大惧,自言劣弱,欲让位中山王,石季龙道:“君终,太子立,此乃礼制!”

    石弘涕泣坚决辞让,石季龙大怒道:“尔若不堪重任,天下自有大义,何须事先论之!”

    石弘乃于灵前即位,大赦天下。

    石勒遗命,三日而葬,内外百僚即除服,无禁婚嫁、酒肉之类。当夜,即以石勒棺椁秘密埋在山谷,又于己卯,备仪卫,虚葬于高平陵,谥号明帝,庙号高祖。

    随着石弘即位、石季龙掌权,石赵上至宗室,下至百官,人人自危。

    石勒养子石聪及谯郡太守彭彪,素与石季龙不和,各遣使前往江左请降晋室。晋室派遣督护乔球带兵救援,尚未赶至,石聪等人已被石季龙所诛。

    八月,石弘以中山王为丞相、魏王、大单于,加九锡,以魏郡等十三郡为国,总摄百揆。石季龙赦其境内,称魏王,立妻郑氏为魏王后,世子石邃为魏太子,次子石宣封河间王,余者诸子:石遵封齐王,石韬封乐安王,石鉴封代王,石苞封乐平王,平原王石斌改封章武王。石勒旧有文武大臣,皆为散任,石季龙之府寮亲党,悉署台省要职。更名太子宫曰崇训宫,将太后刘氏以下皆徙居之。石季龙又选石勒宫人及车马、服玩之美者,皆入丞相府。

    不久,石勒之妻刘太后与彭城王石堪合谋诛杀石季龙,密谋败露,反被石季龙所杀。石季龙即尊石弘生母程氏为皇太后。

    冬,十月,镇守关中的河东王石生联合与镇守洛阳的石朗皆举兵讨伐石季龙,石季龙派从弟石挺亲征,石挺兵败被杀,石季龙亲征杀石朗,石生为部下所杀。

    石季龙返还襄国后,大赦。石弘委任石季龙建魏台,一如魏武王辅汉故事。

    国内兴兵、举朝动荡的气氛一直延续到次年的冬天,这一年石弘改元延熙。

    延熙二年冬,石宏自赍玺绶至魏台,请禅位于魏王。石季龙不欲,态度骄慢,石弘流涕还宫,对程太后道:“先帝种恐无复遗矣!”

    不日,尚书奏请石季龙请依唐、虞禅让故事,石季龙道:“石弘愚暗,居丧无礼,不可以君万国,便当废之,何禅让也!”

    十一月,石季龙遣郭殷持节入宫,废石弘为海阳王,石弘安步就车,容色自若,谓群臣曰:“庸昧不堪大统,夫复何言!”

    群臣闻之,莫不流涕,宫人恸哭。

    群臣至魏台劝进石季龙即位,石季龙道:“皇帝者盛德之号,非所敢当,且可称居摄赵天王。”

    于是废石弘,幽禁石弘及程太后、秦王石宏、南阳王石恢于崇训宫,寻皆杀之。

    历时两年的乱局,终于随着石勒子嗣灭绝、石季龙的登位而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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