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念

    自石季龙死后,石遵起兵,燕国多位将领便窥见石赵内乱之机,欲以起兵南下。

    慕容霸为此曾上书慕容儁,言:“石季龙穷凶极暴,天之所弃,余烬仅存,自相鱼肉。今中国倒悬,企望仁恤,若大军一振,势必投戈。”

    北平太守孙兴亦表言:“石氏大乱,宜以时进取中原。”

    慕容儁举棋不定,以燕国新遭大丧,未许。

    为此,慕容霸驰马亲至龙城,劝说慕容儁:“时来难而失者易,若石氏衰而复兴,或有英雄据其成资,岂非失此大利,恐他日更为后患。”

    慕容儁道:“邺中虽乱,邓恒据安乐,兵强粮足,今若伐赵,东道不可取,当取卢龙。卢龙山径险狭,赵虏乘高断孤险要,首尾为患,又该如何?”

    慕容霸道:“邓恒虽欲为石氏拒守,其将士顾家,人怀归志,若大军临城,倘不能胜,自然瓦解。臣请为殿下前驱,东出徒河,征伐令支,出其不意,赵军闻之必然震骇,上不过闭门自守,下不免弃城逃溃,殿下何不驱臣一试!您只需安步而前,不必有后顾之忧。”

    慕容儁仍犹豫未决,诏群臣商议,燕国重臣皆表示:“此千载一时,机不可失。”

    慕容儁大悦,即下令筹备南征事宜。

    但是对于此事,慕容恪一直没有表态。为此,慕容霸多次过府与其商议,盼其能一同南征,同创大业。

    竹隐苑墙,蝉鸣夏夜,高夫人立于中庭,望着书房中坐立辗转的英挺身影一声叹息,她挥退侍女,上前叩开了书房的门。

    见是母亲,慕容恪一愣,忙请高夫人入内。

    高夫人坐于案前,温柔双目望见案上被反复翻乱的文书,最新一封是石遵起兵的消息,问:“恪儿连日寝食不安,可是在为安定公主担忧?”

    浓重忧思如一缕不散的烟云,多日来凝结在慕容恪眉间心上。自得到刘长嫣辅佐幼子登基、石遵起兵的消息后,他便一直寝食难安。在高夫人面前,他向来很少掩饰自己的心事,“是儿让母亲操心了。”

    “你我生身母子,不说这个。恪儿奉我至孝,我又怎能不理解恪儿的心事?你们二人前生夙缘,今世波折,如今辗转二十载,你可专情至今,母亲深慰我儿重情如斯。我非迂腐之人,可事到如此,见你这般模样,还是忍不得想问一句,接下来,你欲如何?”

    燕国蓄势汹汹,有此时机,发兵石赵已是利箭在弦。慕容恪是慕容儁诸弟之中领军将领的不二人选,有此大战,绝不会对他弃之不用,只是如此,他便站在了刘长嫣的对立面。高夫人知他不愿,才至今未对伐赵之事表明自己的态度。

    慕容恪屈膝下跪,“儿有错,不该为私情所乱,有负父王遗命。”

    高夫人将他扶起,“人非草木,恪儿又何错之有?你于燕国一贯无愧,便是有此犹豫意乱,也是情理之中,先王在天有灵,不会怪你的。公主少时性如灵鱼飞鸟,偏入虎狼之肆,未及竭涸而亡,恐已为虎狼之肉,邺宫不是她的战场。如今赵国内乱,也不知她在与石季龙诸子的内战中是否能取胜。而今燕国发兵在即,不论如何,恪儿的一颗心恐都是难放下了。”

    慕容恪黯然,“母亲,孩儿想再等一等。不论如何,孩儿始终相信,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母子二人正说着话,慕容尘握着两封信函火速跑到了书房,这是入夜时分他一前一后接到的,全是贺若阿干派去邺城的亲信所书,他不敢耽搁,立马送了来。

    慕容恪先展开一封,草草看过,继而展开余下一封,神色大变。

    高夫人与慕容尘从未见他这般模样,慌忙上前一左一右扶住他,“恪儿,怎么了。”

    他的心口,如被万千巨石重击,仰头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她是他年少春风,绵延余生岁月。

    他不信,这许多年的等待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燕国军政重臣正商议行军事宜之事,慕容恪忽然在这个时候病了,慕容儁忙遣人带医官前去探望,此时正是他重用四弟之时,何敢想人竟会病了。

    慕容霸一叹,捏着指尖密保,对邺城中事已是闻知,想是四兄也定是知道了。

    战事布排如火如荼进行,在慕容儁与群臣紧锣密鼓商议之时,慕容恪一身铠甲入宫而来。

    慕容儁观他面色惨白,尤有病中之相,忙问:“四弟身子不适,如何就进宫了?你好生修养,有文武百官在此,不须你多虑。”

    慕容恪颔首,“臣弟无事,不过小小伤寒,王兄用人之际,臣弟岂能因小疾卧居?”

    他上前,呈上万字平戎策,并将一幅他多年来精心布排的行军布防图展于慕容儁与文武重臣眼前,诸人仔细看过,不由惊心震撼。他一贯和煦的声线溢满冷凝肃杀之气,拿起桌上长杆为诸人细细解说,这场朝会直至子夜方才散去。

    事后,慕容儁信心大增,即下诏以慕容恪为辅国将军,慕容评为辅弼将军,左长史阳鹜为辅义将军,谓之“三辅”,以慕容霸为前锋都督、建锋将军,选精兵二十馀万,讲武戒严,以备攻赵。

    龙城夏末多阴雨,黎明时分,初雨将歇,有人叩开了四王子府的大门,守卫问:“来者何人?”

    “故赵长乐王府刀人信婉!”

    慕容恪是被惊醒的,他连日操劳行军事宜,正伏在案上小憩,闻讯后他一路策马,冒着晨间雨露到了龙翔寺。

    看到那个榻上昏昏沉睡的人,他不可置信的攥着她的双手抚上自己的面颊,感受到她真实的体温,历经血雨的马上将军潸然泪落。

    信婉与沉默的法重悄然退出佛舍,二人守在门外,一如那年营中一人一僧。

    刘长嫣这一觉昏睡了许久,法重给他喂下的丹药乃佛图澄生前自西域携带而来的密药,可保人不死不灭,昏睡至少半月之余。她是在到达龙城的两日后醒来的,期间慕容恪一直守在她的身边。

    她的双眼睁开时,恍如回到了那年棘城之下。故人十年未见,她惊觉竟不是梦。

    她怔怔地望了慕容恪许久,问信婉:“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一种不好的预感漫上心头,她环顾四周,问:“阿蓁呢?”

    信婉下跪,泣泪道:“我等无法,为救公主,只得铤而走险,阿蓁她……代替您去了。”

    她细细将那日建贤寺中发生之事说来,刘长嫣听后,泪流满面,她俯身将信婉扶起,主仆悲痛难言。

    信婉道:“公主,好在您还活着。”好在公主又回到了四王子身边。

    刘长嫣却未再看慕容恪一眼,她将自己关在佛舍,令信婉恭送他回府。

    慕容恪没有走,一直守在龙翔寺。此处位于龙山,乃燕国国寺,建于慕容皝正式称王建国之时。传闻当时有黑龙、白龙交首游戏于龙山,解角而去,慕容皝以为祥照,亲以太牢之礼祭祀,大赦境内,并命所居新宫为和龙宫,于此建龙翔佛寺奉之。

    刘长嫣请示过住持,为故去之人于佛舍设神位祭奠。整整一夜,她亲自书写供奉,父皇、母后、诸位兄长、嫂嫂、族亲、故旧……待她写完最后一笔,天色已是大亮,案上也已神位如林,她最后将刘阐与石世的神位放置在呼延冰洛神位两侧,近乎流干了最后一滴心头血。

    国破家亡,六亲死绝,这世上真的就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跪在佛案下,如被漫长无尽的黑夜包围。

    窗外,慕容恪便这样望了她一夜。

    沉默了多时的法重劝她:“旧事如烟,何苦再困于心结?佛说因果,亲人、故旧皆去,却还余你一人,便是有未了之缘。”

    他面相宁和,神态静寂,纵使面对满案亡魂,亦未动佛陀无悲无苦之心。

    刘长嫣凄凄一笑,她一身风雨灰败,如何配得君子端方?

    她避而不谈,问:“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身世了吗?”

    远山青葱在法重深远清净的目光中化作一抹少时图景,他怀念着故去的岁月和亲人,道:“我本名祖道重,出身范阳祖氏,十岁那年,阖族皆被石勒所戮。”

    “祖道重?范阳祖氏?”刘长嫣渐渐愣神,“你是祖约族中之人,那祖逖是你?”

    “不错,祖逖正是家父!”

    祖逖,史书中流芳百世的晋室北伐大将,一生致力于收复旧土,匡扶晋室,却因战功彪炳为君主和江左士族猜忌,忧愤而死。祖逖身后,胞弟祖约代掌豫州刺史,祖约却将兄长北伐战果尽数葬送,之后又卷入苏峻之乱中,兵败之下率领族人北逃投了石勒,为石勒抄家灭门。

    祖道重在灭门之时逃过一劫,全因先父功德庇佑。昔年祖逖有一名胡奴名曰王安,深受其宠信。王安出身羯族,与石勒同种,因其时常追思家乡,祖逖便以厚资送其归了石赵。王安勇猛,仕赵为官,至左卫将军。祖约被诛杀之时,王安不忍旧主无后,想方设法在行刑之前买通守卫将祖逖一名不起眼的庶子祖道重藏匿了下来。那一年的祖道重不过十岁,王安恐被人发现,将其送入佛门,埋名藏匿至今。

    此次他们一行得以离开石赵,除了蒲健帮忙,亦有王安暗中手笔。

    刘长嫣想起那年建国寺中初见时他反常的举动,明白了一切原委,“那之后,你有何打算?”

    “生息尚存,自是重返江南供奉先父。”祖道重一笑,眷念共不舍涌入他眉间心上,帘外雨声又起,那门前矗立的身影却岿然未觉,此时节气已是近秋,辽东天气已然转凉,他到嘴边的话语在捕捉到刘长嫣望向窗外的不安神色时默然收回。

    她的一颗心困在了这里,便是随他回了江南又能如何?

    屋檐净雨滴沥而下,窗内僧人以俗世之礼见别故人。

    刘长嫣亲自送他出了门,待祖道重远走,她复撑伞一把走出檐下。慕容恪的一双眼睛被细雨浸湿,却是那样深情无及。

    “早些回吧。”刘长嫣轻轻开口,声音空灵若晨间雾霭随风落下。

    慕容恪只那样望着她,令她没有一丝勇气再去看他那双眼睛,她将伞柄放入他手中,转身欲走,素色袖摆旋动如莲纹,他一把执住她如玉皓腕,于她身后诉道:“恪知世间事不可强求,过往经年纵有期许,却未曾敢生奢望。一念二十载,尝知人世离别,亦经风雨战乱、世情诡谲,可放千金马,可释遮天权,独未能将卿放下。”

    无尽的泪自她眼中落下,只觉双腿如缚,身躯若束,她没有回首,最终还是狠心抽袖逃离般走进经舍,紧紧闭住了房门。

    一室悲戚,一天风雨,一扇门阻隔两方世界。

    她跪于佛案下,捻珠诵经超度亡灵,二十载的悲苦如无形巨山压在她消瘦肩头,她为自己的亲人一遍遍泣血诵读。她不信佛道,此刻却愿磕长头祈求佛陀慈悲,赐他们来世投生太平世里,一生安宁。莫再为乱世人,莫再作惨死鬼。

    夜幕走了又来,信婉端着热汤来至佛舍,屈膝跪在刘长嫣身前,道:“公主,阿婉知您难消丧兄、丧子之痛,可是这么多年,您已经尽力了,无论是陛下、皇后,还是几位殿下,他们在天有灵,都是希望您能好好活着。四王子他已经守了您三天三夜了,他苦等您多年,倘执念能消,何苦孤身至今?”

    自困于石赵,她们主仆相依为命,刘长嫣的步步艰难信婉皆看在眼中,复国、复仇是她们的执念,公主没有退路,只能冷心无情地一往直前。可就在那年来到辽东,公主知道有这样一个人一直在念着她后,石赵的岁月于她而言便只剩下了煎熬。虽然后来公主带她义无反顾回到了邺宫,但信婉知道,她的一颗心,被四王子彻底拨乱了。

    世间最苦,莫过于丢弃一片最真的心。

    刘长嫣未停下诵经,只道:“替我送四王子归府。”

    “公主!”信婉欲再劝,刘长嫣只无力地摇了摇头,她面色苍白憔悴,显然不想再说。

    信婉泪下,点头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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