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过来的时候，姬雪就闻到了食物的香气。
她转过头，看到小丑在屋子中央搭起了碳炉，正在低头烤鱼。
她忽然想到，如果要吃饭，小丑会不会摘下面具。
“阿雪，你醒了。”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小丑转过头看她，笑道，“手术很成功，你已经痊愈了。”
温暖的被子包裹着她，姬雪尝试着坐起来，却使不上力气。
“麻药的效果还没过，别急。”小丑用盘子端着烤鱼走过来，放到床边的小桌上，他伸出手，将姬雪从床上扶起。
“你从哪弄来的高级药剂？”姬雪盯着他面具下的眼睛。
“我自己做的。”小丑用筷子夹起一块鱼肉，递向姬雪，“我喂你吃？”
“你拿我做实验？”姬雪皱起眉头，没有理会他的殷勤。
“怎么能叫实验呢。”小丑直呼冤枉，“这些药我都亲自试过，绝对无毒无害无副作用，黑市上都能卖出天价。”
“阿雪，别猜忌了，我给你用这些药，是在向你赔罪。平时我可舍不得拿出来。”
“你看，虽然我把你单独留在了那里，但是你现在和原先一样完好无损。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好不好？”
“如果我死了，你就不用赔罪了。”姬雪冷淡道，“你原本是这么想的吧。”
“现在也是这么想的。”小丑笑意不减，“我只是想活下去，你一定能理解我的吧。”
见姬雪不愿接受他的喂食，小丑也不再坚持，他转身往卧室走，再出来时，手上拿着一套衣服。
“这是我研制的最新款作战服。”小丑把它放到姬雪的膝上，可怜巴巴道，“我自己都没有用过，世界上仅此一件。”
“就算是最先进的粒子枪都不能将它瞬间打穿，穿上它，就相当于多穿了一条命。”
“这个送给你，你就原谅我吧，阿雪。”
姬雪扭过头去：“再多命都会被你坑没。”
“别不理我嘛。”小丑弯下腰，强行占据姬雪的视野，“今后遇到危险，你也随便拿我挡刀，我发誓，我绝无怨言，也绝不会报复你。”
“无论你怎么伤害我，我都不会记仇。”小丑认真道。
姬雪伸手按到小丑的面具上，推开了他。
“好。你可不要食言。”她平静道。
“当然不会。”小丑又将那盘烤鱼端上来，“阿雪，那现在可以吃了吗？”
“不用喂我。”姬雪已经稍微恢复了些力气，“我自己吃。”
从此，他们就成了一对相互抛弃的搭档。
大难临头各自飞，飞不了就拿队友垫背。
每一次抛弃姬雪，小丑都会在事后送一件礼物给姬雪赔罪。姬雪便也以相同的方式回敬他。
五年过去，从十三岁到十八岁，他们相互送了对方上百件礼物。
越长大，送礼的间隔也越长。
因为他们能力渐长，再少遇到致命危险了。
姬雪是最顶尖的杀手，小丑的武力略逊于她，但他是个技术上的天才，发明的各色装备无数，确保了他在腥风血雨之中的长期存活。
他的大多数新产品都会先出现在姬雪身上，因为只有最强的杀手，才能测出他设备的极限。
虽然是搭档，但两人之间并无半点信任和温情，不记仇已是他们宽恕对方的极限。
在姬雪眼里，便是如此。
即便相处五年，姬雪也不了解小丑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他从不透露自己的过往和秘密，也极少袒露心中真正所想。
正如他的面具一般，即使吃饭都不摘下，而只拆卸掉一小部分，露出嘴巴。
据小丑说，戴着面具是因为他的脸被大火烧伤，如同被剥皮，十分丑陋。因此，他不愿摘下，唯恐吓到姬雪。
十八岁的姬雪已不再是原来那个小萝卜丁，她成长为了身材高挑的少女，可当初比她高一个头的小丑在数年后还是高她一头，让她有些不悦。
因为这家伙从不愿低头说话，时时都扬着他那骄傲的头颅，用鼻孔看人。
“阿雪，你想要什么成人礼吗？”一日，带着小丑面具的少年拉住她的手，笑着问道。
“你又要害我？”姬雪立刻警惕起来。
“你真的对我没有一点信任啊。”少年的声音有些低落，“这次我是真心想送你礼物，不是赔礼。”
“是你说的，活下去的秘诀是不信任任何人，不爱上任何人。”姬雪仰头看着他道。
小丑微微愣住了。
“原来你还记得我的话。”他的语调中再度挂起惯常的调笑，“我都快忘了。”
“看来，阿雪能活得比我更久。真气人。”
姬雪抽出手：“那还要多谢你教我。”
“我后悔了。”小丑忽然道。
“什么？”
“没什么。”小丑扬起了手，做出投降的姿势，“到时候收到了我的礼物，你千万别生气。”
“嗯。我会谨防你害我的。”
然而，尽管早有准备，姬雪还是没有预料到席卷基地的那场漫天大火。
也没有预料到小丑从背后捅向她腹部的刀。
“这就是你的……礼物……”姬雪倒在地上，麻药的作用让她连话都说不连贯，她喘息着捂住伤口，试图延缓一些血液的流速。
小丑背叛了组织，也背叛了她。
不是抛弃，而是无可饶恕的背叛。
“对不起，阿雪。”
小丑低哑的嗓音渐渐在姬雪的意识中远去，恍惚之中，似乎有谁把她抱了起来。
姬雪以为自己会命绝于此，没想到，她再度在废墟中苏醒了过来。
只是，这一次，再没有人等着她了。
除了被小丑背刺没来得及回基地的她，组织的其他成员都在大火中烧成了灰烬。
没了组织的束缚，姬雪也不能摆脱杀手的身份。
她早已仇家遍地。
而小丑从此不知所踪。
直到当了几个月孤狼的姬雪忽然接到了一份直接指名她去办的任务，任务发布者不明，但赏金丰厚，那天文数字足够姬雪改头换面，彻底修改她的漆黑档案，从此脱离刀尖舔血的生活。
任务内容是杀掉藏在联盟军中的小丑。
原来，他成为了联盟的走狗，怪不得要对民间的武装组织发起清算。
姬雪没有理由不接这份委托。
她一路潜伏到联盟军中，在最高级别的密室中看到了几月不见的小丑。
他消瘦了些，但仍以高度的精力投入到他的研究中，姬雪在暗处潜伏了八个小时，小丑都没离开过实验台。
在他终于放下仪器，精神松懈的那一刻，匕首刺穿了他的心脏。
当鲜血喷涌而出，姬雪愣住了。
“为什么不躲？”姬雪没想过，她能一击毙命。
以小丑的身手，他绝对能轻易避开这一刀。
姬雪没有用枪，就是想先制服小丑，拷问他，到底为什么背叛。
没想到，她对小丑动作的预判失败了。
“也许……是太久不和你一起做任务，生疏了吧……哈哈。”少年向后踉跄两步，倒在实验台上。
“阿雪……我……”
姬雪凝固般看着他流血的身躯，直到所有的颤动都止息。
他明明还有力气说完，但他选择了沉默。
他想说什么？
姬雪猜不到。
她从未了解过他，他从未让她有机会了解他。
鲜血染红了小丑面具的边缘，姬雪迈着僵硬的腿走上前去，缓缓将手按到面具上。
她终于揭下了这遮挡了她视线五年的假面。
一张漂亮至极的脸露了出来。
少年柔软的唇瓣被血染得艳丽，让他的面上带上了虚假的活气。
连这件事，都是骗她的。
姬雪轻抚少年的脸，光洁的肌肤仍残留着活人的温暖，没有一丝烧伤的痕迹。
抹除掉自己所有的痕迹后，姬雪离开了密室。
她心中有淡淡的哀伤与孤独，十分浅淡，如同黄昏在寒风中行走时，忽然看到别家温暖的灯火。
数年来，她一直封闭着自己的内心，镇压着自己的情绪。
即使亲手杀死了昔日的同伴，也不会让她流一滴眼泪。
她反复告诉自己，活下去的秘诀，是不信任任何人，不爱上任何人。
提交任务记录后，她拿到了那笔巨款，从此，姬雪这个身份就从世上消失了，再也没有一个神色淡漠如机器人的女杀手穿梭在夜色中。
又过了两个月，在寒风凛冽的冬季，大雪纷飞的圣诞夜，姬雪接到了最后一个委托。
委托人是小丑曾经的房东，在小丑支付的租金到期后，联系不上小丑的老爷爷不得不拨通了小丑预留的紧急联系人的电话。
得知小丑失踪后，老爷爷要姬雪去清走小丑的东西。
这是与她的旧身份相关的最后一件事。
姬雪在窗前看着大雪良久，还是踏入了雪夜之中。
她推开了小丑租过的上百个房子中最平平无奇的一个的房门，进入屋中收拾他的东西。
当推开最里边的一扇橱窗，姬雪愣住了。
那里面满满当当，都是姬雪送给小丑的赔礼。
一个信封引起了姬雪的注意。
拆开之后，姬雪看到了一份交易记录。
联盟要剿灭姬雪所在的整个组织，小丑以他的全部技术作为条件，换姬雪活下来。
第二张纸，是要小丑杀掉姬雪的命令，时间在两个月前。
违抗的后果是死亡。
鸟尽弓藏，兔死狐烹。
联盟违背了和小丑最初的约定。
但显然，即使被枪指着，小丑还是没有服从，他甚至给自己安排了一场落幕的戏，邀请姬雪去杀了他，并送姬雪离开那个炼狱。
姬雪瞬间就想明白了，两个月前给她支付巨款的委托人是谁。
“小丑，你还是失算了啊。”自懂事以来，姬雪平生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无数漆黑的枪口对准了她。
小丑以为自己已经成功把姬雪摘出去，但巨兽口中的他们，如何能逃出遮天蔽日的牙齿。
这个信封是联盟放进来的，此处是他们围猎姬雪的陷阱。
而姬雪，违背了她一贯的原则，再度造访了她杀过的人的家。
这也是小丑所没有预料到的。
在读联盟放进来的档案的时候，姬雪心神巨震，放松了对环境的警惕，导致被他们彻底包围。
信封的最后一张纸，是从小丑的笔记本上撕下来的残页。
姬雪认得他的字迹。
也认得他们之间独创的密文。
姬雪终于知道，临死前，小丑想和她说什么了。
【活下去的秘诀，是不信任任何人，不爱上任何人。】
【我爱上了一个人。】
所以，他不能活下去了。
一声枪响。
姬雪倒在了血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