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姬雪对经文的念诵,金色的字符便在空中浮现,它们化为一道道锁链,将诸魔缠缚。
姬雪的念诵没有持续很久,当初的匆匆扫过仅有几页,只针对一种魔兽的净化不足以让第一层的诸魔退散。
一股暖流轻轻抚过姬雪的四肢百骸,她绞痛的胃部也得到了舒缓,酸痛的肌肉渐渐恢复能量。
这是不属于灵力也不属于魔气的力量。
姬雪眼睫微颤,她躺在血水中轻轻呼吸,直到周身的创口全都愈合才从地上爬起。
待到擦干净面上的血水,少女的面庞已变得平静而恬静,仿佛被佛光抚平了心上的裂痕。
她毫不迟疑地朝满墙佛经走去。
青灯古佛,光阴流转。
少女在断头佛像的莲座旁坐下,翻阅浩如烟海的佛经。
她神色专注,眸光清澈,已然全身心地沉浸到佛法中去。
古佛的笑容愈发慈祥,它等待着姬雪起身,再度走向魔兽,施展佛经的力量。
可随着青灯一盏盏燃尽,古佛的笑容也落下了越来越盛的阴影。
为何一月过去,姬雪还未起身?
为何一年过去,姬雪还未起身?
她一直在反复看几本经文,不知是懂了还是没懂。
也没有一丝一毫实践的意愿。
有那么难领悟吗?
难道她竟是个傻子?
佛的笑容渐渐凝滞了。
它没想到,少女这一坐,便是十年。
十年后的某一日,在古佛的注意力已经溃散的时候,少女忽然动了。
她放下了五卷被翻看到发烂的佛经,直起身,伸了伸懒腰。
原本被她斩断的长发,已经重新长长,逶迤一地,如同上好的黑色绸缎。
古佛猛然回神,期待地看着姬雪。
她总该去剿灭魔兽了吧?
少女迈开了一步。
佛的目光愈发殷切。
少女离门更远了。
佛愣住了。
在它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姬雪朝木架走去。
这一次,她拿出了一摞佛经,刚刚坐过的蒲团还没变凉,就被重新焐热。
佛:……
这人是不是变得太平和了点?
看书十年也不会无聊吗?
古佛更没想到,这仅仅是个开始。
姬雪仙人的身躯还没在斩魔中体现超凡的强度,就在看书中体现了。
一个人一动不动地坐上几百年还能不让肌肉坏死,只有仙才能做到吧?
不知不觉,木架上的佛经都被姬雪一本接一本地翻阅完了,它们无一例外都卷了边。
而佛堂中的青灯熄灭到只剩几盏。
她这一看,便是一千年。
塔中岁月与外界不同,当姬雪从无边佛法中抬眼,塔外的敖炽还在跪着。
被不落的残阳照亮的魔界,从姬雪进入塔中到此刻,仅仅过了三日。
原本就没什么表情的姬雪在千年的沉静后,神色更是毫无波动,如同冰冷的瓷娃娃,亦或没有生机的木头人偶。
她提起落了厚厚一层灰的心剑断天和故人给她的补天剑,朝佛堂的漆黑铁门走去。
透着不详的沉重铁门一直开着,最初,群魔还扒在门边窥伺着姬雪,可当一千年过去,没有一只魔还有耐心待在门边了。
姬雪踏入了红柱林立的大殿中,她抬眸望向黑暗深处,口中低声念起经文,那经过她解构的语言,含着言灵之力,化为金色的锁链射向黑暗中。
“如是我闻……”
兽群的嘶吼响起,浓稠的魔气震荡不休,暴乱在刹那间就发生了,金色的兽瞳映着从塔顶透下的苍白天光闪烁明灭,起伏着朝姬雪涌来。
无数利爪裹挟着漆黑魔气划开死亡的巨镰,密密麻麻的尖角离姬雪的肌肤只差一寸。
被兽群环绕的姬雪仍旧没有动,她垂着眼眸,冷淡的双唇翕动。
“……诸行无常,诸法无我……”
千钧一发之际,断天剑与补天剑同时出鞘,削断要刺进姬雪的身体里的污秽,金光大盛,交错成网的金链将直径足有两百米的大厅彻底照亮,刹那间万千魔兽无所遁形,翻涌的魔气尽数凝滞。
“涅槃寂静。”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在姬雪的唇齿间磕碰出声,她抬起眼眸,原本琥珀色的眼中透出一线金光,所有魔兽的挣扎随着她投过来的一眼突兀止息。
她洞察了万物,也掌控了万物。
一息之间,万魔破碎。
镇魔塔顶部投下的苍白天光中,漆黑的碎片如漫天花雨洒下,闪烁着血与火的红金色,粘稠的魔气也随之涤荡一空,姬雪终于看清了向上的阶梯位于何处。
她朝那朱红的台阶奔去。
骤起的风扬过她的裙角,她初入镇魔塔时原本洁白的衣裳已被彻底染成干涸的红,又被魔兽撕裂成碎片,金光穿过红色的丝线,交织成瑰丽的图案。
下一瞬,姬雪轻盈的身躯陡然凝滞,原本射向魔兽的金链疾速调转,拖曳出漂亮而灿烂的长尾,激射着收紧,将姬雪的躯体蛮横缠绕。
金链与身体相撞出清脆的声响,纠缠拧动的锁链碰出更多的金石之声,红色的人儿被吊起在空中,她的四肢都被勒出血痕,血液溅到她素白的脸上,格外触目惊心,但她的神情仍旧是冷淡而平静的。
佛堂中断掉的佛像头颅笑意狰狞,它漆黑的口彻底张开了,不给姬雪任何反应的机会,一支数米长的金色箭矢从佛像口中射出,带着无可抵挡的雷霆天威,朝姬雪的心口而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佛经凝成的锁链不可被任何人轻易挣断,这是一场必杀之局。
如同手臂一般粗的巨箭射穿了姬雪的胸膛,血花绽放,红金交错间,绘出姬雪见过无数次的灭世红莲。
在这样的箭下,整颗心脏都会碎掉吧。
她空洞的眼眸恍惚了一瞬。
真痛啊。
这塔中的光阴已过了一千年。
可姬雪仍旧没有忘记,她的人生最初的十八年的景象。
曾经,有一只猫为她挡住了万箭。
那是她的猫。
原来当初它是这样的感受么?
不,或许更痛……
姬雪的头颅垂下,鲜血从她的口中溢出。
佛的笑声,回荡在大殿中,慈悲且温和。
从天上掉下的一切馅饼都带着上天的恩赐,那么便是无可拒绝的福祸相依。
佛经的力量能涤荡魔气,也会在消灭敌人后反过来缠缚住诵经者。
杀过的生灵,犯下的业报,必须偿还。
从姬雪翻开佛经的那一刹那,断头佛就在期待着她的死亡。
虽然这小小仙人竟让它等了一千年,但结果也不算出乎意料。
佛睁开的双目缓缓垂落,将要恢复成低眉的模样。
就在这时,金戈之声陡然传来。
不详的预感在断头佛心中产生,它刚一抬眸,就看到了连成一片的雪白剑光。
那冷冽的晖光实在太快,层层叠叠,交错成密密匝匝的剑意,金链在剑光中寸寸断裂,甚至来不及落到地上,就被斩成了更碎粉末。
剑光一闪,如昙花一现。
原本要死掉的人,也闪身到佛的眼瞳之前。
它如铜镜般的巨瞳中,映照出了少女寒似霜雪的眼眸。
一剑断天。
佛的眼与脑,都在瞬间裂成了碎片。
“为何……”佛不可置信的声音逸散在空荡的只余尸骸的大殿中。
为何你没死?
没人会回答它的问题,可当它的最后一缕神识流转过被翻烂的佛经和被斩碎的金链,它又什么都明白了。
姬雪不仅仅是学会了经文。
她还解构了经文,解构了佛法的力量!
这千年来,不是她学得慢,而是她解析得慢。
将佛法的每一缕玄意彻底描画拆分,花了她一千年。
所以她能斩断金链,所以她能将被无可避免的佛光撞碎的心脏瞬间缝补,佛光对于姬雪便如水过渔网,不会将渔网彻底撕碎,只能徒劳穿透。
当意识到被看破的那一刻,断头佛的最后一丝意志也消散了,它盘坐于莲台上的身躯也随之碎成了粉末。
姬雪没再看它一眼,转身往台阶之上走去。
仅仅是第一层就花了她一千年,之后的九十八层又有何种考验在等着她?
朱红的台阶看似很短,但当踏于其上,又变得无限漫长。螺旋上升的长梯中有悠远的声音流转,仿佛从空间的无尽深处来。
缠绕鼻尖的血腥味没有变淡,反而愈发浓重了。
忽然间,姬雪脚下一空。
朱红的阶梯消失不见,四周的围墙消弭,浩瀚声势如浪潮般朝姬雪涌来,硝烟之味扑满她的全身。
长风吹起尸体上插着的残破战旗,姬雪微怔地看着在她面前展开的无边战场。
这个战场,她曾见过。
在一千年前,敖炽的梦境里。
那时,茫茫的战场中只余少年一人,他穿着将军的红袍,孤身坐于尸山血海之上,满目死寂。
流血漂橹,浮尸万里。
但如今的战场上,仍奔跑着无数的铁骑,他们呼喝,厮杀,对抗,势要拼个你死我活。
“愣着干什么,冲啊!”一人粗暴地拽了一下姬雪的手臂。
已经太久没有听到人话了。
姬雪面色空白地转过头去,看着陌生的战士。
他身上涌动着魔气。
这战场上的每个人都被魔气从里到外地彻底浸染。
他们皆是魔人。
姬雪低念佛经,发现不起作用了。
“要怎么才能往上走?”姬雪当机立断地问身边的战士。
“你傻了吗?三岁小儿都知道吧!”魔人惊愕地看着姬雪,似乎从未见过如此愚昧之人,“只要打败其余九十八国,成为这片大地唯一的王,就能得到往上一层爬的权力了。”
“与其在这做白日梦,不如先想怎么在这场仗中活下去。”魔人嫌弃道,“你这细胳膊细腿,当个小兵都费劲。”
“谢谢你。”姬雪对告知她信息的魔人礼貌表达了谢意,在他惊愕的目光中瞬息不见了踪影。
战士的肩膀上绑着蓝色的丝巾,这应当就是她所属的阵营的标志了。
那一日,遥兰国的魔人第一次在战场中放下了兵戈。
不是他们怯战,而是无需再战了。
一位穿着血衣的少女提着双剑,在一个时辰之内就将迦虚国的两万兵士屠了个干净。
单枪匹马,宛若战神。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不过如是。
她的剑削铁如泥,她的身体也似乎永远不会累,那道血色的影子就如同死亡本身,在所有人的心上布下了恐惧的阴霾。
最初拽住姬雪的魔人已经吓傻了。
他刚刚是不是说话太大声了。
不会被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少女杀了吧?
魔人已武力为尊。
当姬雪从鲜血与魔气汇成的黑河中走回遥兰国的城门下,万千魔人已跪了一地。
她成为了遥兰国新的王。
就在这时,大地传来剧烈的震响,天边的乌云黑沉,缓缓朝城池压来。
姬雪转过身去,看到了如云一般密密匝匝的兵马。
就算是身为仙人的姬雪,也在可怖的威压下绷紧了身子。
新来的敌人,比方才强了数倍,不再仅凭她一人就能屠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