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容(七)

    事实证明,长陵侯夫人会发疯。

    尤其是在她的夫婿,给了皇帝一个匪夷所思的交待,而皇帝也回应以匪夷所思的恩赐后。

    ——他跟皇帝说:“臣之子过世的前一日,有游方僧经过臣家,说他实在是来讨债的前世冤孽,如今夙世的债已清,臣留不住他,可若是在七日内下葬,再做一场风光法事,便能彻底了结前世恩怨,今后他便不妨臣的子女缘分,臣还能再有子嗣……”

    皇帝听了这个理由都吃惊了。

    受命于天的天子当然不能说世上没有神仙鬼怪,没有宿世恩怨,可是你一个将门子弟,你信前世冤孽?

    若讲这个,不说前世了,你家祖上造的孽就够你满门兄弟轮流断子绝孙啊。

    但这理由又很合理。

    谁不知道长陵侯没儿子这事儿是他的一块心病呢?独子眼看着要死了,做娘的大约痛彻心扉,但做爹的在痛彻心扉之外,还要考虑另一点:他从此断子绝孙,是大不孝啊。

    死的已经死了,难道不应该再盼一个活的?

    而且,若不是这么奔放不羁得有些荒诞的理由,他怎么会草草地把唯一的儿子埋了呢?

    为了下一个更乖的……那,勉强就说得过去了。

    唯一的问题是,长陵侯蠢到如此程度,这还是让皇帝有些诧异。

    当天下至尊的直觉和理智有点儿分歧,因此略有纠结时,从半老一夜变作全老的长陵侯,嚎啕着将脸埋在金阶前。

    “臣糊涂啊,陛下,臣糊涂!那游方僧还予臣一丸丹药,说若臣舍不得这十多年的父子缘分,便将那丹丸置于犬子舌下,他来世便能托生个好人家……如今想来,犬子所以入棺后……便是因那丹丸的缘故!”

    长陵侯哭得都快咽音了。

    皇帝犹犹豫豫便信了他:“那游方僧呢,你们可曾寻访到?”

    “那猪狗自然是远走高飞了,他害了臣的独子,岂敢还在京城里待着呢!”

    皇帝便思索着道:“此人你先前应是不认得的,他却如此害你——若不是仇家收买,便是为着修炼什么邪法,照说他骗你将独子葬入墓中活活闷死的行径,确乎有几分邪气……朕之天下,断不容这样的恶人逍遥法外!”

    长陵侯的心就没来由地一跳,待抬头去看,泪眼朦胧间,却见皇帝神色坚定,仿佛真是要为他主持公道。

    他的直觉说,陛下为你主持公道的时候,不会有什么好事情的。

    说是抓那根本不存在的游方僧,但最后抓出来的,是什么人,是谁的人,还不是皇帝一个眼神的事儿么?

    但他不能不谢恩——皇帝是好皇帝,他甚至让正巧来请脉的御医,也为长陵侯诊个脉呢。

    的确是为爱卿的身体与心绪都考虑得很周全了。

    给长陵侯诊脉的,是个很年轻秀气的御医,报出的结果倒也不意外:“长陵侯身子骨是好的,只是最近思虑悲伤太过,有所损伤。今后勤加保养,倒也不碍什么。”

    皇帝看着便挺宽慰的:“爱卿可听清楚了?逝者已矣,你却还是要多加珍重,切莫伤了自己的身子,你还要为朕效命呐!”

    长陵侯哀痛又心虚地答应了,哀痛又心虚地离宫了,哀痛……不,既不哀痛,又不心虚,但非常惊诧地迎来了皇帝的赏赐。

    除却药材食材这样用来补身子的东西外,皇帝还给他送了两个花容月貌身形丰盈的宫女来。

    传旨的内监说,陛下问过给他诊脉的季御医啦,季御医说侯爷的身子骨好着呐,男子四十本就还在壮年,以长陵侯的体魄,现下担忧断子绝孙那实在是太多虑啦。

    陛下就发慈悲了啊,想着长陵侯夫人也年逾四十了,这岁数的女子,再要生养也艰难,不如送两个年轻的好生养的宫女,帮他长陵侯传宗接代啊。

    两个宫女,太监也带来了。

    的确好看,也都是婆婆经传说里“好生养”的体型。

    可长陵侯想起妻子眼中那可怕的两朵鬼火,心里就一麻。

    他说:“臣长子新丧,实在无心……”

    太监的笑容就有些深意了:“是么,可您和陛下说,您急着让爱子安寝,是为了不妨碍此后的子女缘分——侯爷呀,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当初您心里明白,这会子怎么又糊涂了呢?”

    长陵侯的话就被怼回喉咙里去了。

    “天下唯有儿女为爹娘戴孝的,哪里听说过爹娘为儿女戴孝?便是小侯爷在天有灵,定也盼着您早添儿女,有人代他承欢膝下,那他才能安心呐。”太监笑眯眯看着长陵侯,“不过,若是您实在无心,咱家也便这么回了陛下无妨!陛下不过是仁慈,担心长陵侯府这样的门第,若因无人承继而落寞,瞧着可惜。但或许您愿意从宗族中承继个好孩子来,那陛下自然也乐见其成呐。”

    “乐见其成”四个字,字字像烧热的针尖,往长陵侯心坎里扎。

    皇帝也罢,旁人也罢,不过是看热闹的,可他这么大的家业,要成了侄孙们的,他心里难道不疼?

    要是还能有自己的儿子……

    有儿子承爵的诱惑太大了。

    真的,没有哪个男人能拒绝这个——他的确不是因为那两个宫女年少又美丽才答应的!不过是想要个自己的骨肉,夫人想必能理解罢?

    再有,这两个是皇帝赐下来的,他也试着辞过了,夫人不能怪他负心,他只是不能拒绝君王的好意呐!

    虽然陛下的好意实在是太多管闲事了一点儿,也太出人意料了一点儿。

    慢说长陵侯夫人不可能有所预料,便是素婉,也没想过皇帝会给一个刚死了独子的大臣赐宫女——的确是很有意义,也有利于解决问题,只是他选择的这个时机,多少有些不像人干事了。

    美丽的宫女们进门的时候,她正和勉力压抑了悲痛的长陵侯夫人商量,要挑一个好孩子,过继过来认苏玿做父亲。

    长陵侯夫人就把近支亲戚们家新生的男丁盘了一遍。

    这个的生母,出身低微,那个的生肖,和她相克。

    不聪明的固然不行,瞧着体弱的也不行,生父生母不敦厚的不行,长相不体面的也不行。

    剩下几个可选的,她就犹豫了,看看素婉,道:“总归是要你来养的,不如回头问问他们爹娘,若是肯让孩子入嗣到侯府来,便带来给你瞧瞧,你看哪个有眼缘,便留下哪个罢。”

    素婉点头答应了,她看见苏岑的名字也在其中,想来那真是和原主很投缘的好孩子。

    但她不想选苏岑了。

    一个忠厚的孩子,理当在疼爱他的亲生爹娘身边长大,而不是到这破侯府来。

    不然他会认为长陵侯夫妇对他有养育之恩啊。

    他会孝顺这两个坏人啊。

    长陵侯夫妇值得狼心狗肺的后代,得挑个看着就不是好东西的崽子认进来。

    然后想法子让祖父祖母亲自教育他,再由她来宠坏他,然后她找个机会和侯府决裂出门——这样,等这孩子长成了,才能给长陵侯夫人一种被人忘恩负义的体验呐。

    她正掂着那张名单,努力从谢玉容的记忆里翻腾,看看能不能找到个名声在外的熊孩子。

    突然侍婢飞奔而来,送到一个震惊她们婆媳的消息——还挑什么嗣子啊?侯爷觉得他还行,他要亲自再去生一个儿子啦!

    陛下连儿子他妈都给侯爷挑好送来啦!

    素婉“啊”了一声,一双眼睛就忍不住去看长陵侯夫人。

    长陵侯夫人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眨了眨眼。

    又“哦”了一声。

    “母亲?”素婉轻声唤她。

    她不理素婉,但搭在案边的手指已经缩起,紧紧捏住了案边,捏得手指甲都泛白。

    “夫人!”温妈妈大约是看出异常了,快步上前伸出手来,仿佛是想扶住她。

    长陵侯夫人却是极艰难地一笑,笑得像是现下就要去杀人:“无妨,我无妨。哼。”

    哼过之后,便没有下半句了。

    素婉察言观色,也呱嗒落下脸来,一排银牙咬住嘴唇,半晌才嗫嚅道:“父亲很疼我夫君的……只是陛下所赐,他不敢辞去,母亲若是因此事与父亲生分,夫君在天之灵也难……”

    “他若是在天有灵,该为母亲报仇才是!”长陵侯夫人开口了,几乎是咆哮,“苏铸这个畜生,这个畜生!我的玿儿尸骨未寒,他就急着生下一个了,他……”

    “母亲,便有了新小叔,到底要认您做母亲的。”素婉弱弱地说,“您还是侯府的夫人呀,只是,只是我难为些,没了夫君,今后也不能有儿女,连认个嗣子,一时也是难了……”

    “我才不要那些杂种认我做母亲!”长陵侯夫人的眼中充血,整个人禁不住地哆嗦,“苏铸这畜生,答应过我,他府中只我一个女人的,他说唯我与玿儿才是他的亲人!他,他背信弃义!”

    素婉愕然,如长陵侯夫人这样看着不傻的女人,居然也会把男人说的这种话当真?

    她的第一世和第三世,男人们也和她说过“毕生只你一人”的鬼话的,可天真如她都没有相信啊。

    他们二十岁,三十岁的时候心爱容颜极盛的她,这很好理解,可她还没活到变老变丑就死了——若她有老的那天,未必不会看见他们痴迷于下一个容颜极盛的姑娘。

    也或许会有那样用情极深、一世只爱一人的男人罢,可这种人也未必不纳妾啊。

    长陵侯就算独迷恋他夫人,但也能和别的女人缠绵生子——这么说来似乎不对,但好像也不算太大的问题。

    但凡是个有权有势的男人,谁不是这样呢。

    可是,在长陵侯夫人已因爱子惨死而和长陵侯略有离心的时刻,这种消息,便是洒在她伤口上的盐,刺得她无法保持贵妇们那优雅的克制神态。

    更况长陵侯不知死活地来了,要当面向她赔个不是,好哄她息怒,维持家庭的和谐。

    无法克制的夫人干脆就不克制了,当着素婉的面,支起手舞了上去。

    长陵侯的脸被她一把抓出三条血痕,恼羞成怒下打了她一记耳光:“泼妇!妒妇!怪道你养不活儿女!”

    素婉的心猛地一跳,人竟然能口不择言到如此地步。

    这种话,哪怕说给长陵侯夫人这样的坏人也太过分了!

    怎么能谴责一个女人“养不活儿女”呢?她养活得挺好的那个,不正是被你放进了棺材里埋掉,才会“一不小心”活活憋死的么?

    至于泼、妒……

    被一记耳光抽得趔趄了几步的长陵侯夫人,扶着墙边的书案才勉强立住身子,听见这句话,她竟笑了。

    然后举起砚台,狠狠砸在了满脸不敢置信的长陵侯的头上。

    乌墨混着血,一起流下来。

    素婉早就捂住了嘴,否则大抵会露出一些有失礼仪的表情。

    不过,既然一位侯爵夫人都敢拿起砚台,把丈夫当蚊虫拍打,她当初把欺凌弱小女孩的恶心东西当爆竹放掉,有什么不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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