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容(九)

    温妈妈还想将此事遮掩一二,然则长陵侯既然下定决心要夺了妻子管家的权柄,便无论如何要差人去告诉她:不行就歇着,别在我跟前烦人。

    这是既不论功劳,也不论苦劳了。

    以素婉看来这倒也不奇怪:长陵侯夫妇若不都是凉薄的人,如何能养出苏玿这样浑然不是个东西的升级版?

    可对夫人而言,这事儿简直是平地惊雷。

    若只是不得丈夫青眼,那也便罢了,左右京中贵妇们,如她这个岁数的,大多也不再与丈夫亲近了。

    可她们没有一个是无权管理家事的呀。

    便是有儿妇,儿妇也能做些事,可大事总是要听她们的呀。

    只有她,只有她——只有该死的苏铸,非但不心疼她的痛楚,还要借机让她连真正的夫人都做不成!

    她看了谢氏一眼,牙已经咬疼了。

    这小门小户出来的半大娃娃,晓得什么管家!

    素婉听得此事时也觉不好,待一转头,果然瞧见婆母阴沉面色。

    “母亲,”她温声道,“父亲也是心疼您才这么说的罢——可是我哪有那个本事?若要一个人管住这么大的侯府,实在是非母亲不可。叫我去管,必是左右为难,若是母亲不助我,那父亲也必要再安排一个人来的。”

    长陵侯夫人一怔。

    再安排一个人?那还能是安排谁呢?

    她眼一眯,心下既有几分忌惮谢氏,又有些庆幸自己到底是玿儿的亲娘——这谢氏若不是碰上了玿儿,心里添了些情,也会是个聪慧伶俐的姑娘哪。瞧她,若是不涉及玿儿的事情,哪里痴,哪里笨?一句话便挑破了那老不死的究竟有何打算。

    是啊,她便是如何得罪了他,这许多年来,为他打理平日生活时总是没有犯过大错的,为何就这么不准她操持家务了?

    还要没见过大世面的小家女谢氏主持这么大的侯府,呵。只怕他早就想好了,谢氏出了乱子,他刚好排个好人儿来帮忙呢。

    世上最令人齿冷的,不就是这最亲近的人的背叛么?他清楚她的秉性,便拿捏着她,要她自断羽翼,要她最终在这侯府里孤苦无依,好给他的新欢让出位置来。

    他休想。

    “你自放胆去做。”长陵侯夫人道,“我自然安排下人们统统听你调遣。若是有人不服你,或是有什么事情拿不下的,你尽管来回我就是。你既然是我儿的未亡人,我做母亲的断不会看着你被欺负。”

    这话说得倒是挺豪迈的。

    但好像前世她也跟谢玉容说过差不多的话罢——结果谢玉容辛辛苦苦打理家业时,她老人家每天跟谢玉容唠叨,细数那些个蠹虫与侯府这根破木头共沉浮的美好岁月,劝谢玉容对老人们敦厚些。

    谢玉容的管理难度直线上升,蠹虫们却都很感念长陵侯夫人。

    以长陵侯夫人的秉性,此刻便是慷慨许诺要全力支持儿妇,多半也只是想借她的手,将侯府的权力掌控在自己手里而已。

    她做梦罢。

    慢说来的是素婉,便是个寻常的女孩儿,只要不是谢玉容那样太过淳朴的人物,在接触了管家大权后,多少都是要舍不得放手的。

    权力比什么糖都甜,哪怕只是一座小小府邸的权力……

    长陵侯夫人自己不肯放手,却以为能拿捏儿媳,让她对独掌侯府这件事不起想法,这可真是太自信了。

    素婉道:“母亲疼我,我也定不负母亲,必然竭力管好这一大家子,绝不让外人指指点点的!”

    夫人听着这话,一时觉得她明白自己的意思,一时又觉得这孩子怕还痴着呢,此刻又不好再挑破什么,只能拍拍她的手:“去吧——那两个,你先安置了。”

    “安置”二字,说得极重。

    如何安置?就凭这二字的口气,做儿媳的就该摸出个一二来。

    素婉便去了,长陵侯府不算太大,并无那许多空余的房舍,可选的范围也有限得很。

    她便挑了个套院:那里有两间地方不大、又远离长陵侯书房的屋子,院中还有一树盛放的梨花。

    说好呢,这地方有些偏,说不好呢,屋子新,也向阳,住起来必不会难过。

    屋里的家什也尽只选了简单的:桌椅几案与床榻,用半旧的就好,被褥帐幔,一色用洁净的蓝白细布。摆设是没有的,香炉里也干干净净,半点儿叫人动手脚的空间都不留。

    她还嘱咐了拨来伺候两位新姨娘的婢子:“你们只与她们说,侯府里用事勤朴,不爱奢华,事情仓促也备不了什么好东西。不过若她们自有家私,按着自个儿喜好装扮屋子,夫人与少夫人皆是不管的,若是吃不惯府中的饭菜,这小院里也可自个儿开火,柴米菜肉,按数去大厨房里领便是了。”

    回来还和长陵侯夫人说:“我想着母亲这阵子心里不痛快,我又年少不懂事,未必能将她们照应得十分好。倘若落下了什么不妥,陛下岂不是要当我们侯府轻慢他的恩德?不如话都说在前头,叫她们自己过日子罢!”

    长陵侯夫人便皱了眉头。

    谢氏到底还小啊,她这么打算,固然是省了事了,可是日后要往那两个女子身边插人做事,便太难了。

    人家样样都能自己料理妥当,你连插手的借口也寻不到呀。

    凭着她这许多年的见闻,她总觉得天下所有的妾婢,都是一样的坏东西!若是主母不能将她们的生活掌控得死死的,她们就要闹妖!要蛊惑男人,要让男人宠妾灭妻!

    这自然是很危险的,更何况长陵侯这老东西已经很有些宠妾灭妻的意思——哪怕妾都还没和他成什么事呢,他便已然不要老妻了!

    长陵侯夫人越想越不平,可是家事交给谢氏管的话她都说出来了,如今也不好再反悔,只能咬着牙在心里恨着那一男二女三个混账。

    她大半夜不歇息,叫婢子磨墨,她要抄经,然则经文终是抄得乱七八糟,最后都进了火盆。

    火苗儿往上一窜,纸张便被映出红亮的眼色来,摇曳着变作黑色的碎片。

    就像十几日前,她的玿儿灵位前燃着的那些纸。

    “玿儿啊。”长陵侯夫人喃喃道,“你瞧瞧你阿爹如何待我……你不在了,阿娘的日子可怎么过啊,你在天有灵,可要让他们不得好死啊。”

    “他们”是谁,长陵侯夫人没有直说。

    但无论如何,也该包括所有和苏玿的死有关系的人。

    长陵侯得了皇帝赏赐的新人,自然便不太想提起长子的惨死了:提这个做什么呐?好让皇帝发现他那点儿不能见人的友谊吗?

    最好巡捕营永远找不到挖坟的人,也找不到那假死药的来历,这件事儿,就这么过去吧。

    他还是个安静平庸的大臣,生几个儿子,一生就这么过去,也不坏啊。

    对一个差点儿把自己作死的人而言,这已然是个好结果啦。

    过了半个月,他自己都想不明白了:当初是什么猪油蒙了心呢,非得和代王往来?皇帝待他可也没有半点儿不好处啊!

    为了他没有儿子这事儿,陛下甚至还让御医定时来他府中,为他诊脉!

    那季御医年纪虽轻,却是家学渊源,很有些本事在。他说长陵侯春秋正盛呐,很不必用药!虽然如今急着要儿女,身子多少难当,可吃些药膳,便又雄风凛凛啦。

    对季御医开的药膳方子,长陵侯初时还有些疑惑,又请了相熟的郎中来看,大伙儿却都说无妨。

    待得真用起来,也很是见效!

    于是长陵侯和季御医的关系就日渐好起来。

    到得春日最好处,他甚至邀请季御医来他家的花园里赏花呢。

    自然,大家族最是讲规矩,有外男要进园子,便要先同女眷们打个招呼——这一天你们可都别乱跑,叫外头来的男人看到了脸,那可是大大的笑话啊!

    如今长陵侯夫人每日闭门不出,食素积福,连给儿子选嗣子的事情都被拖下去了,自然不会出现在花园里闲逛。

    那么,苏玿的未亡人谢玉容,便是唯一一个要关照的人了。

    长陵侯对她管家的本事倒也是认可的:这一个多月过去了,侯府里一切如常,并不见鸡飞狗跳,那就很好。儿妇管不到公爹的房里事,他和两位新姨娘的生活也挺快活,那就更好。

    于是他将安排小宴、招待季御医的事情,也安排给了素婉,素婉提前好几日得了消息,便往娘家送了个消息去。

    季御医在为长陵侯调养身子这事儿,她早就透露给谢玉行了。如今季御医要来,她也提一句。

    信上说:侯府的花开得可好啦,阿姐可要来瞧瞧?只是过几日我公爹怕是要请季御医来赏花,为了不冲撞,要来你得赶紧来。

    可谢玉行回信说,不去。

    还跟她说,你既然是在热孝期间,虽很该散散心,不要沉溺于死了丈夫的伤痛之中,可也该为侯府的体面考虑——别一天到晚就想着玩儿!听说夫人如今不理庶务,你要把家里家外都管起来呀,你哪儿来的空闲去看花呢?

    再等等罢,等你能做好侯府这一大家子的主,把他们各样事务都打理得明明白白,京中人人都认可你是长陵侯府做主的妇人了,咱们再走动,你才能安心呢。

    素婉久久地看着这封信,终于叹了口气。

    叫婢子端了火盆来,把信烧掉了。

    春日很好,长陵侯府不大的园子整饬得很精细,花照水,山映枝,白云抹过阁子的歇山顶,那是很适合年轻的女孩儿们,坐在一起说一点私房话的地方。

    但属于谢玉容和谢玉行天真岁月的春天,已经永远都不会来了。

    不天真的女人,是可以有些谋算的——谢玉行送来的信,是一种隐约的暗示,亦是为了那个暗示,她还送来了一张薄纸。

    瞧着是有年头的东西。

    上半部,用奇怪的文字写了些谁也看不懂的东西,下半部,却是一些名字拗口的药草矿石之流。

    若不是旁边还注了“七日回魂丹”五个字,这张薄纸纵然被人捡到,也会当做孩童胡乱书写留下的废品。

    但现在——当素婉把这张纸递给长陵侯夫人时,它就金贵起来。

    “母亲也知晓,我的阿娘是有几个贩卖西域物事的铺子的。”她说,“这玩意儿是个与掌柜相熟的胡商拿来的,掌柜原以为这东西是骗钱的,可前些日子听说了咱们家的事,便……”

    “七日”二字,使长陵侯夫人的眼睛倏然亮起来。

    她捏着那张薄纸的手,忍不住颤抖。

    七日就醒,七日……若玿儿用的是这个,又真是七日醒来的,大约在棺木落葬后不久,便睁眼了罢!

    他多可怜啊!

    长陵侯夫人仿佛一条被丢上岸的鱼,她竭力想呼吸,可是那气流仿佛都到不了她的腔子里。

    她求救般抓住素婉的手,张口却无言。

    素婉就任她抓着,慢慢也红了眼眶,低声道:“母亲,若真是这个,那做药的必是个识得许多胡人的人物。掌柜的说,这里头的许多胡药,有的出自塞北,有的出自西域,更有大食波斯那边来的、极少见的东西,他半生经营奇物儿,也只听过,不曾见过。”

    长陵侯夫人未涂饰口脂,直将嘴唇抿得发白,才道:“或许也不算是多么少见的东西,只是你阿娘铺子里,贩卖的都是些民间货儿,因此才不能见的——若是在御医院,未必就没有了。”

    素婉恍然般道:“是啊,我听说陛下的御医院里,胡医也是有的,既然如此,那说不定也有许多稀罕胡药。”

    “是啊。”夫人说罢这二字,便忽然沉默,许久才吩咐,“叫人去打听打听,那季御医忠直否?若是将这物事给了他,他会原样儿给陛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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