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了

    雍,定安元年,太康。

    昨夜便听到簌簌落落的飘雪声,约莫着是下了一整夜,果不其然,到了拂晓时分,在城外的道路上已然积起了近一尺厚的雪。

    墙门外响起咯吱咯吱的车轱辘碾过雪道的声音,由轻及重,又由重转轻,瞬息间,声响便渐渐远去。

    守着门的女童抽了抽自己被冻得通红的鼻子,吸入寒气后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心里默默想着,这应该是卖炭郎驾着炭车,要赶着去早晨的集市吧。

    炭啊,主家好久都没往庄子里送过炭了,女君的那个屋子冷的滴水都能成冰了。

    女童直愣愣的盯着门檐下晶莹透亮的冰柱,被冻得木木的脑袋里胡七乱八地想着。

    突然,斑驳的木质后门被推开一道缝隙,一个穿着黑粗麻质地短曲裾的壮硕老媪侧身闪了进来,随后快速将门紧紧地合上了。

    女童看到老媪,起身迎了上去,走到老媪身侧低声问道:“顺利吗?”

    看到老媪怀里鼓鼓囊囊的包袱,女童又转声问道:“没被人看到吧?”

    老媪紧了紧怀里包袱,冲女童摇了摇头,“走,先去找女君。”

    两人穿过游廊,走进主屋。

    刚进主屋便听到一阵撕心裂肺仿佛要将心肝肺都咳出来的咳嗽声。

    老媪两步并作一步,冲到主卧的床榻处,焦急担忧地望向床榻上的女子。

    “女君,怎的又开始咳嗽了?还这般严重,冬至前不是已经不再咳嗽了吗?”随即扭头冲身后的女童责问道:“菽,怎么没看护好女君?”

    床榻上的女子止住老媪的话头,“她还是个孩子,又如何看护得了我?“说着,手肘撑着床板,挣扎着支起上半身,虚浮浮地将身子靠在了床头侧面的栏杆上。

    老媪看着病弱苍白却依然清丽动人的女子,眼眶润了,自己从小看大的女公子啊,没想到最后竟落到如此境地。

    女子看老媪的眼眶微微泛红,扯出一个笑脸来,安抚老媪道:“傅母别难过,我能撑过去岁一整个寒冬已是巫神显灵了,现在啊,咳,咳咳,多活一天都是咱们挣的,有什么可难过的,咳。”

    “别说这个了傅母,咳,咳,巫女怎么样了?”女子抬起秋水般的双眸期待地看向老媪。

    老媪听闻,浑身一僵,目光游离,避开女子期待的目光。

    女子注意到老媪神色躲闪,叹了口气,“出事了?也是,以她那些闻所未闻的祝祷之术,没被当成妖孽不错了。“

    ”说罢,咳咳,这是又被扣了下来,准备告官了?还是,咳咳,要赔银钱啊?”边说着边摸向床头柜子,从里面掏出万福绣纹样式的的绸缎包来。

    “女君,巫女她,她,她被烧死了!”

    啪!

    万福绣纹绸缎包直直的掉在地上,包口大敞而开,里面的金珠玉珏随着绸缎包下坠而散落一地。

    “……死了?……烧死了?!”女子喃喃自语地重复着。

    “咳咳咳咳咳咳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女童赶紧倒了茶水递给老媪,老媪将怀里的包裹交给女童,端着茶水喂给女子,边喂茶水边给女子拍背顺气。

    女子喝下茶水,缓了缓,努力平复着气息,“究竟怎么回事?她是巫女,即便是行为略有,咳咳,出格,但,谁有胆子敢伤她性命?”

    “女君,老妇到时,巫女已然被烧死了,这是巫女的骨灰,老妇趁人不注意收敛了些,给女君带回来了。“

    老媪向女童招手,将女童手中的包裹接过来打来,露出里面的胖肚粗陶罐子,罐口被橡木塞子紧紧地塞住。

    老媪将罐子递给女子。

    女子接过来,缓缓地抚摸着罐身,沉默地继续听着老媪言语。

    ”事是村里的村正带着全村人一起做下的,巫女毕竟是道宫的人,本来不至于此的……“

    老媪面露难色,顿了顿,咬了咬牙,压低声音接着说:

    ”但据老妇打听,说是巫女要给产妇剖腹取人呐!”

    剖腹取人?

    剖腹取人?!

    她还真敢做啊!

    女子听闻双目瞬间瞪圆,随后,爆发出一阵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咳咳……”

    疯狂大笑后紧接着便又是一阵撕扯肺腑的咳嗽。

    女子抬手捂住口鼻,似乎是要把咳嗽声强压下去。

    待声息渐渐平稳后,女子将手拿下,手掌里溢满的暗红的血水从指缝慢慢漏了下来。

    “女君!您咳血了!”老媪见状大惊。

    女子淡定地接过女童递上绢巾,将手掌指缝间的血迹擦干,安抚着受惊的老媪,“没事的傅母,已经有一段时间,你看,我这不是还活的好好地嘛,没事的。”

    “傅母,晌午过后还需您跑一趟主府,告诉主君,那件事我答应了。”

    “女君!这可使不得啊!”

    “傅母不必劝了,我意已决,您原话相告便是。”

    女子将污了的绢巾递给女童,并嘱咐:“给我准备套素服,后晌同我出门。”

    “女君这是准备……”老媪欲言又止地看着女子。

    女子低垂眉眼,微微侧头,如鸿鹄般修长洁白的脖颈展现出一道极为优美婀娜的曲线,她摸着手边粗制的陶罐,笑着,似乎是回答傅母的话又似乎是自言自语道:“虽然尸骨无存,但还是讲究一下入土为安吧,全当留个念想……”

    “……虽然我想你应该并不在意……“

    ”闻道而死,终也算得上是得偿所愿了……”女子抱着罐子笑的温柔极了。

    ※

    晌午刚过,天上便又开始稀稀疏疏地飘雪了,晌午过后,稀稀落落的雪便越来越大,结成像鹅毛一样的雪片,洋洋洒洒地飘落在这寂寥的天地间。

    女子独自一人撑着油纸伞,穿着漂的煞白的素衣的她似乎要与这世间罕见的大雪融为一体,无踪无际。

    老媪找到自家女君时,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

    女子听到脚步声,转身看向老媪,老媪连赶几步走到女子跟前,“女君,主君请女君今夜便回祠堂过契,到时佘家的阖府族老均会到场做个见证。”

    “呵,还真是,世家大族啊……”女子嗤笑着,拾步走向山下,“走吧傅母,咳咳咳咳,我们也该动身了,误了时辰,反倒是我们的不是了。”

    老媪踌躇地看着女子,犹豫地说:“女君,我们不换身衣裳吗?您,这身可是素衣啊!”

    女子听闻嗤笑出声,“素衣才合适啊,不是么傅母?”

    女子和老媪沿路下山,周围太过寂静,显得她们踩雪的咯吱声尤为清晰。

    “傅母,菽的身契和籍书我放在床头的柜子里了,我给她提了良籍,咳咳。“

    ”里面还有那间庄子的房契和周边几亩中田的地契。“

    “咳咳咳咳……房契和地契我都已经走官府改了文书,现在户主是你和菽了,咳咳,还有些散碎银子……”

    “女君……”老媪欲言又止,怎么有种女君在安排后事的感觉?说这些,多不吉利!

    这样想的傅母脸上便带出几分不认同的神色来。

    “傅母觉得我像是在安排后事?不吉利?”女子看到后,柔和地笑了笑,“无妨,咳咳,不安顿好你们,我才是真的不放心,所以为了让我安心,我的好傅母,刚刚说的这些话可都是要好好地记下来啊。”

    “一会儿,我带着菽先回主宅,傅母您帮我去府衙做件事……”

    听着女子细细的安排,亦步亦趋跟在女子身后的老媪满眼含着泪,点头应下。

    ※

    日落黄昏,逢魔一刻。

    真是难得的好时辰啊。

    女子一人站在佘家祠堂内,笑容清浅地望着高堂上层层叠叠供奉着的佘家各代先祖的木质牌位。

    佘氏,历经三朝,绵延百年,勋爵门阀,累世公卿,故单论祠堂,便是独独择了风水错落最好的一处院子,竹影绰绰,静谧悠远,非族中有大事,鲜少允人踏入。

    女子的目光一一扫过高堂上的诸多牌位,除佘家先祖的牌位外,并排摆放着的多是其妻的牌位,而这些牌位上的名字竟均是佘殷氏。

    女眷闺名均不可考,生平纪事也只是于某年诞下佘氏第某子并卒于某年。

    短短几字写尽云中殷氏女的一生。

    荒唐可笑又可悲。

    日落的余辉将女子清瘦的身影拉长,隐隐的竟有些扭曲变形。

    “主君来了?”女子听到后面传来的动静,出声问道。

    一名身着华服的壮硕男子踏入祠堂。

    男子身量极高,又极为健硕,走近女子身侧,仿佛泰山压顶一般,竟衬的高挑清瘦的女子十分娇小可爱。

    女子踩着泛着金光的余辉,一步一步慢慢挪到香烛案台前,就着烛火点燃了手中线香,三指捏着点燃的香,随意的向后甩了甩,待看到缕缕青烟缓缓冒出,女子便将线香一根一根插在香炉上。

    “我以为你不会答应……”男子出声打破沉默,随即,眉头紧皱,“你这穿的……是?素衣?!真是不成体统!”

    “百年世交,“

    ”秦晋之好,“

    ”根深叶茂,“

    ”族荫永齐。”

    “这子繁弟茂百年簪缨的佘氏,不知用了多少云中殷氏女娘的血泪才浇筑出来……”

    “殷氏,你放肆!你怕是病糊涂了,言行越发癫狂无忌了!你……”

    男子话还没说完,仿佛突然被抽干了力气般,摔倒在案几上,并将案几上的数台油灯扫落在地,火星点洒在地上的灯油上,火苗顺势而上,整座高台一下子便燃了起来。

    女子弯腰,费力的将插在烛台上的石蜡连根拔起,举着燃烧的蜡烛,将祠堂内层层叠叠的幔帐一一点燃。

    “病糊涂?呵……”

    “先是毁了我那温柔良善的阿姊……”

    “接着便又毁了我,我阿姊离世不过数月啊,就设计逼迫我嫁予佘氏,做你填房……”

    “现在,你们竟还想毁了我那刚刚及笄的小侄女……”

    “这高门巨户的勋贵佘氏到底还要填多少我殷氏女娘的性命进来!”

    女子看着祠堂内渐渐烧起来的大火,笑的如开始踏入祠堂时的清浅柔婉。

    火势越来越大,听到外面逐渐骚乱起来的仆妇们大喊着走水了快救火的声响,女子不紧不慢,将自家阿姊的牌位从层峦如山的牌位中挑了出来,紧紧地抱在怀中。

    算算时辰,傅母也应该快到了,带着应该带的人。

    果然,先是听到大批人嘈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不一会,便能远远地看见,傅母向祠堂飞奔而来的矫健的身姿。

    而傅母后面穿着官服跟着大批衙役的中年男子便应该是县丞了。

    还有的就是,女子眯了眯眼,果然,自己那满口礼仪廉耻仁义道德的君舅也来了,来的真是时候啊。

    女子将一直握在手中的金钗露出来,并将金钗塞在华服男子手中,抵在自己的脖颈处。

    “殷如葵,你做什么!”华服男子惊恐地看着殷如葵,冲着她低喝道。

    殷如葵仍笑的柔弱温婉,但手下的动作却迅猛狠辣。

    殷如葵握住男子的手,握紧金钗,狠狠地刺穿自己脖颈。

    众人被熊熊烈火阻拦在祠堂外,眼见着华服男子握着金钗刺穿女子的喉咙。

    紧接着祠堂的主梁被火烧断,整座祠堂陡然塌陷,将两人吞入火场,烧成灰烬。

    殷如葵望着从天而降,向自己砸过来的巨大的横梁,笑的恣意畅快。

    我这荒唐可笑又可悲的一生终究是由我亲手了结了……

    “女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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