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倒

    被带回兵马司的路上,宋衍一句话都没说。

    与之相反的是那名纨绔,一直叫嚷着“我爷爷是户部侍郎”,不停地放狠话,说要给伍长一点颜色瞧瞧。

    回到南城兵马司衙门,里面零零散散地站着几个人,互相闲聊。

    纨绔一路嚷嚷,嚷得嗓子都哑了,还是没有停下来,引得众人纷纷看过来。

    有个司吏眼尖,看清纨绔的衣着,跑过来问:“怎么回事?”

    年轻的伍长回答:“闹事斗殴,带回来问话。”

    “胡闹!”司吏仔细辨别,终于从那张摔肿的脸认出对方的身份,厉声呵斥伍长:“还不赶紧松绑?!”

    “这……”

    “这什么这?赶紧放人!这可是户部王侍郎家的公子!”

    伍长撇了撇嘴,没有想到真是侍郎家的人,摆手让人松开。

    纨绔被押了一路,手痛肩酸,大叫:“你居然敢抓我?!你给我等着瞧!”

    “王公子消消气,”司吏赔着笑:“他刚来不懂事,冲撞了公子,还望您大人有大度,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让我消气也行,”纨绔抱着双臂,鼻孔朝天,“你们把他给我打一顿。”

    他手一指,直对低头不语的宋衍。

    宋衍终于抬头,视线往司吏身上一扫,又默默收回目光。

    司吏正是宋忠。

    宋忠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宋衍,半年不见,少年长高了很多,原本有些干瘦的身材变健壮了,他一时都没有认出来。

    现场一时沉默,纨绔皱眉,叫道:“愣着干嘛?赶紧动手!”

    伍长性子直,“你们互殴,不能只罚一个人。”

    “你少说几句!”宋忠小声喝道,朝纨绔露出谄媚的笑容:“公子,您消消气……”

    纨绔打断道:“打他一顿,我就消气了。”

    宋忠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到宋衍身边,压低声音问:“你主家是谁?比他家厉害吗?快点说!指不定你就不用挨这顿打了!”

    宋衍闭了闭眼,声音平淡:“说吧,怎么罚。”

    纨绔顿时笑起来,丢了把银子给看戏的士卒,毫不客气地指挥起来:“快!把他摁住!给我狠狠地打!”

    几名家丁立即将宋衍按在地上,收了钱的士卒则拿起梃杖往他身上招呼。

    梃杖很重,士卒虽然收了几分力气,但宋衍还是被打得闷哼一声,整个人都瘫倒在地。

    他死死地咬着牙,下颌紧绷,硬是一声不吭,挨了整整十大板子。

    毕竟不是兵马司的活儿,那几名士卒没有下狠手,不过是收钱办事,板子轻拿轻放做个样子。

    饶是如此,宋衍依旧冷汗涔涔,躺在地上起不来。

    纨绔啐了一口,“叫你得罪小爷,下次别再让我碰见你,不然我见一次打一次。”

    说完,他带着家丁扬长而去。

    宋忠看了眼宋衍,摇头离开。

    还是那名年轻的伍长伸手扶起宋衍,歉然道:“抱歉,我以为他是故意说自己是侍郎孙子,早知道会这样,我就不带你们回来了。”

    “没事。”宋衍一开口差点咬到舌头,声音发颤:“大哥若是好心,麻烦帮我到南城胡同的张家酒肆,找我兄弟来接我,他叫王杉。”

    “没问题。”

    伍长叫过一名士卒去找人传话,又扶着宋衍在旁边歇息。

    两刻多钟后,王杉出现门口,满头大汗,一见宋衍脸色苍白地趴着,急声问:“怎么回事?你不是去闲逛了吗?怎么逛到兵马司来了?”

    宋衍挤出一个笑,没有解释,只说:“王大哥,麻烦你送我去医馆。”

    “成!”

    王杉连忙走过去,背起他就往外跑,一路跑到最近的医馆。

    进门时,宋衍抬头看了眼牌匾,一愣,没想到居然是益心堂。

    王杉没想那么多,大喊:“大夫!快看看我兄弟!”

    杜仲抬头看了眼,“放旁边吧。”

    看伤,上药,杜仲忙活一番后,宋衍又被移到了后院的屋子里,正好是他半年前躺过的那间。

    “说吧,发生了什么。”王杉忙前忙后大半天,渴得不行,灌了大半壶水,才问:“咱们在府门前分开后,你都干啥去了?”

    宋衍抿了抿唇,趴在床上,脸埋在臂弯里。

    许久后,他说:“王大哥,我今晚不回府里了,麻烦你跟副侍卫长告个假,说我后天再回府。”

    王杉差点被气了个仰倒,“好你个臭小子!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宋衍沉默不语。

    嘴上虽然骂骂咧咧,但临走前,王杉还是摸了把铜钱出来,请医馆的人帮忙照顾他。

    王杉离开后,屋里又只剩宋衍一人。

    其实他明白,先前在兵马司时,只要说出他是安王府的侍卫,就不会白白挨这么一顿打。

    但他不敢。

    那天听王杉说了被赶出王府的少年一事后,宋衍暗地里又去打听了一番,终于探听出原因。

    因为那个人当街纵马,还大言不惭地说他是安王府永宁郡主的侍卫,没人敢动他。

    当时兵马司的人碍于安王府的地位,放他走了,结果当天晚上就被逐出王府,不知去向。

    宋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身上的伤确实很痛,但与被逐出王府相比,这些痛苦根本算不了什么。

    在医馆里待到第三天,宋衍已经能下地了。

    他身上带的钱不够,只能先向杜仲欠着。

    宋衍撑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挪回安王府,心里正疑惑王杉怎么没来接他时,又敏锐地发现府里的气氛压抑低迷。

    越走近落霞院,那股令人窒息的气息越浓,遇见的人个个都愁眉不展。

    宋衍回到住所,急忙追问王杉,这才知道出了大事。

    永宁郡主病倒了,至今昏迷不醒。

    *

    端午当天,萧云漪陪着萧玉姝和萧明玦,在外面一直待到天黑才回府。

    当晚,她神色恹恹,晚饭也没吃几口,径直歇息了。

    直到翌日清晨,一向准时醒来的萧云漪到了巳时正还没动静,等了许久的听雨急忙冲进里间,掀开帐子一看。

    躺在床上的少女脸颊泛着不自然的红,嘴唇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呼吸急促,里衣的领口微微敞开,单薄瘦削的锁骨处一片濡湿。

    听雨当场吓得大半条命都没了。

    紧接着,整个落霞院,甚至半个安王府都被闹得人仰马翻。

    安王当机立断,进宫把太医令给请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一连串神情严肃的太医。

    太医令心中惴惴不安,纵使以前经历过很多次这样的场景,再来一次仍旧觉得前途未卜。

    幸好诊脉结果是好的。

    太医令暗自松了口气,面上依旧恭敬,拱手向安王禀告:“殿下,郡主并无大碍,想必是昨天太阳毒,天气骤热,郡主一时不适应,才会发热,只需喝几副药便好了。”

    安王眉头紧皱,沉声问:“那永宁什么时候能醒?”

    太医令头压得更低,斟词酌句道:“郡主自小体弱,臣不敢用猛药,只得小心温补……”

    “罢了,你不必再说。”

    安王语气里有几丝不耐烦,这样推脱的话语,他听过了很多遍,也明白这些太医不敢轻易把话说死。

    “你们留下两个人。”安王不容置疑道:“永宁什么时候能醒来,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站在屋里的太医们顿时如丧考妣。

    但是他们又不敢随意留下两个人来糊弄安王,只怕到时候安王一道折子递到庆宣帝的案头,整个太医院都吃不了兜着走。

    几番推脱后,留下来两名伤寒科的太医,里面就有经常来安王府请平安脉的李敬绍。

    送走安王这尊大佛后,李敬绍与同僚留在落霞院,面面相觑,发自内心地希望永宁郡主赶紧醒来。

    或许是上苍听见了他们的祈祷,在初八的清晨,萧云漪醒了。

    她费力睁开像是被黏在一起的双眼,视野里一片模糊,她用力眨眨眼,这才认清是屋里的帐顶。

    萧云漪只觉得头又昏又沉,浑身无力,嗓子又干又痒,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郡主?!您醒了?!”

    时刻守在旁边的婢女马上就发现她醒了,发出一声真心的欢呼声,一边跑出里间,一边高声叫太医快来。

    短短片刻,两名太医飞快跑进来,立即诊脉。

    萧云漪躺在床上,偏头看见安王妃快步走进来,她一时恍惚,低声呢喃:“娘亲……”

    声音虽低,但安王妃还是听见。

    安王妃瞬间泪如泉涌,大步上前,握住女儿的手,柔声安慰:“娘在这里,云儿不怕。”

    安王妃在落霞院守了两天两夜,面色憔悴,双眼满是担忧。

    萧云漪抿了抿干燥的唇瓣,又缓缓闭上双眼,强迫自己不去看母亲担忧的面庞。

    她刚才失言了。

    病痛消磨了她的意志,令她分不清现实与虚拟,一时竟然叫出了心里的称呼。

    李敬绍与同僚轮流诊脉,几次互相交流眼神,终于道:“回王妃,郡主已经退热,只需按时服药,静心安养,便能无虞。”

    安王妃的心放下了一半,随即连声追问要吃多久的药、饮食上有什么要注意的、大约需要静养多久等等。

    萧云漪悄悄睁开眼睛,望向母亲细心聆听的脸庞,心中一声长叹。

    萧云漪醒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安王府,不过半个时辰,萧玉姝出现在落霞院。

    她顶着两个肿成核桃的眼睛,声音嘶哑,带着明显的泣音:“……姐姐。”

    萧云漪开口欲言,又被妹妹打断。

    “姐姐,你不用安慰我。”她吸了吸鼻子,眼睛通红,“二哥说,姐姐不会怪我们,但是我不会原谅我自己,如果不是我……”

    “姝儿。”萧云漪沉声开口,“这不怪你,你若是想让我安心,就忘了这件事,不要让自己陷入无关的内疚中。”

    萧玉姝死命地咬住唇,血色尽失,她望着靠坐在床上的萧云漪,终于挤出一个惨淡的笑容:“好,我答应你,姐姐。”

    萧云漪伸手,轻轻抚摸女孩泛红的眼尾,放柔声音:“不要再哭了,再哭就要变丑了。”

    “才不会呢。”萧玉姝声音还有点哑,带着了点撒娇,“姐姐这么漂亮,我以后会跟姐姐一样漂亮。”

    萧云漪没有回答,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头顶。

    因为这场病,萧云漪不得不推迟返回青云观的日子,这一推便推了半个多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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