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惑

    宋衍腰背挺得笔直,双手紧紧拽住缰绳,双腿用力夹住健壮的骏马,整个人像拉满的弓弦紧绷着。

    山路两边的树木郁郁葱葱,夏日的阳光穿过层叠的树叶,投下刺眼的光芒。

    宋衍不敢眨眼,死死地盯着蜿蜒的山路,更不敢回头去看后面的马车。

    “放轻松。”

    身边突然响起一道男声,吓得宋衍差点拔刀。

    李威将他的手按回去,“这一带很安全,巡捕营每年都会来剿匪,也定期派人来巡逻,不用太紧张了。”

    宋衍吞咽了一下,转头往四周看,几番犹豫,终于下定决心开口询问时,李威踢了踢马肚子,朝前方去了。

    他又把疑问压下来了。

    一路朝前,直到青云观。

    宋衍和其他侍卫将马车上的箱笼卸下来,搬进院子里,忙活了大半天,才得空走进休息的跨院。

    李威正站在门口,一脸严肃,“你们之中有新来道观的,所以我再重申一遍观里的规矩。”

    其实这回只有宋衍是第一次来青云观。

    他赶紧竖起耳朵认真倾听,生怕漏掉一个字。

    规矩和在王府时相差不多,只是因为青云观里的都是坤道,所以更加严格。

    李威再次强调:“不管是你们是新来的,还是来过很多次,无论何时何地,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胆敢有丝毫松懈,绝不轻饶!”

    所有人高声应道:“是!”

    随后,李威叫走四个人,摆手让其他人散去。

    宋衍忧心忡忡地提着包裹走进屋里。

    同屋的人二十七八岁,来过几次青云观,见他这副眉头紧皱的模样,笑道:“别想这么多,李侍卫每次都会这么说,其实青云观附近很安全的。”

    宋衍还是不安心,有些紧张道:“我第一次来,怕自己做不好。”

    同屋的人想了想,给出建议:“你只需要记住四个字……”

    “哪四个字?”对方还没说完,宋衍急切打断道。

    “少说多做。”

    宋衍神色凝重地点头。

    此后半个多月里,宋衍时刻铭记这四个字,无论日常巡逻,还是夜里当值,无时无刻不谨言慎行。

    即使是平日休息,他也绝对不去前殿凑热闹,偶尔遇到观里的坤道,都会低头盯着地面,让对方先走。

    其他侍卫都笑他太过小心翼翼了,他也只是笑笑,没有丝毫改正的迹象。

    又到了休息的日子,宋衍拿着刀,独自往后山走去。

    后山有一块空地,周围长满了翠绿的松树,少有人至,他偶然发现这么一个好地方后,得空便到这里练刀打拳。

    宋衍先打了会儿拳,继而开始练刀。

    将一套刀法练过几轮后,宋衍大汗淋漓,浸湿了一身单薄夏装,低头喃喃自语:“最后一手还是练得不好,手得往下低半寸……”

    他一边说,一边举起刀比划,一转身,视野里倏忽出现一道单薄的身影,静立林间,苍青色的道袍几乎与松林融为一体。

    宋衍心尖一颤,手一抖,“哐当”一声,刀跌落在地。

    “郡……小……小姐……”惊诧之下,他竟咬到舌头,强忍着痛再次开口:“属下见过小姐,属下无状,请小姐赎罪。”

    萧云漪并不言语,缓步上前,青布圆口鞋踩在落叶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宋衍一把捡起刀,急忙上前,将她前进路上的落叶扫干净。

    尔后,他默立在原地,心中满是疑惑,又不敢问萧云漪为什么独自一人出现在这里。

    “会写字吗?”萧云漪忽然问。

    宋衍恭声回答:“回小姐,属下会。”

    萧云漪颔首,“去折一枝松针。”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宋衍不敢问,身子很诚实地跑到松林里,选了株矮小的松树,折下一根青翠欲滴的松枝。

    他快步走回,双手奉上。

    萧云漪伸手拿起松枝。

    宋衍仍旧低头,鼻尖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与去年冬天里闻到的香气一模一样。

    他紧盯着地上的落叶,目光不敢往前偏移一分,怕看见绣着云纹的道袍衣角。

    所以,他没有看见萧云漪审视的目光。

    她捏着松枝,不看一眼,黑眸如夜一般深邃,瞳中有一点光,冷若寒星。

    半晌后,萧云漪开口:“明日辰时正,你一个人来静室。”

    宋衍猛地抬头,一脸诧异与疑惑,顾不上舌尖的痛楚,朝着已经转身离开的身影,高声道:“属下领命!”

    萧云漪没有回头,更没有停顿,一直往前走。

    等到她的身影消失不见,宋衍突然举起刀,砍向旁边的松树,刀身嵌入褐色树干,稳稳不动。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郡主会叫他去静室?

    宋衍想不明白,就像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选中来青云观一样。

    等会儿……

    他赶紧低头往身上四周嗅闻,一股刺鼻的汗臭味,令人生厌。

    完了。

    刚才他递松枝时,两人离得那么近,郡主肯定也闻到了。

    宋衍顿时心如死灰。

    *

    翌日,静室。

    距离辰时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宋衍也在静室抄了半个时辰的经书。

    今日天还未亮,宋衍便醒了。

    或者说,他彻夜未眠,苦熬到天色渐亮,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起来,跑到屋外打水。

    即使是在夏日,晨间的水也很凉,兜头浇下去,宋衍瞬间打了个寒颤,手上的动作却不停,一遍又一遍地往身上淋水。

    直到浑身上下都洗得干干净净,他才进屋换了身新衣,坐在屋里,一动不动地盯着刻漏。

    辰时二刻,他站起身,第无数次地整理身上的衣服,深吸一口气,往屋外走去。

    宋衍算好时间,分毫不差地出现静室前,恭声禀道:“属下宋衍,求见小姐。”

    随即,听雨走出来,领着他进到静室,在书案前停下,“宋侍卫,请抄写此书。”

    于是,宋衍端坐在桌前,一直在抄书。

    直到静室内响起萧云漪平淡的声音:“好了。”

    宋衍手一顿。

    听雨上前,不给他丝毫反应的时间,迅速收起抄好的书,放到萧云漪面前的案几上。

    宋衍跟着起身,沉默站地在旁边。

    萧云漪翻阅起来,也不在意上面的字迹缭乱,忽然问:“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也①。何意?”

    “什么?”

    宋衍下意识反问,反应过来后,嘴唇翕张,“是说……是说……”

    “是说”了半天,他愣是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出来,急得面色涨红,额头上也出了一层薄汗。

    “行了,”萧云漪将那一沓纸往旁边一放,“回去再多看看。”

    听雨将一本书递到宋衍手里,笑道:“宋侍卫,不要光顾着抄,要一边抄,一边领会书里的意思。”

    宋衍声音低落:“是……”

    他悄悄抬头去看坐在榻边的少女,没想到正对上她平静的目光,心下一惊,立即低头,“属下告退。”

    听雨亲自送宋衍离开,瞧见他垂头丧气往前走,跨过院门时,甚至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在地。

    她摇头一笑,转身进屋,说起了另一件事。

    “小姐,副侍卫长玩忽职守,贪污侍卫月钱一事已经查明,证据也都收集齐全了,您看接下来该如何处置?”

    “按府里的规矩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听雨应了声“是”,继续说:“在调查过程中,李侍卫发现他在赌坊赌钱时,经常打着王府的名号赊账。”

    萧云漪又翻了翻面前抄好的兵法,“把人从王府名册上删去,移交大理寺前,让人带着去趟赌坊,就说这人已经和安王府没有任何关系了。”

    纵使她一再强调在外不得打着安王府的名号为非作歹,可总有些人不听。

    萧云漪微微一叹,想起了宋衍,宁愿承受仗刑,也坚决不说出自己是安王府的侍卫。

    她又叹息一声,“你再敲打敲打院里的婢女侍卫,让他们谨言慎行。”

    听雨点了点头,奉上轻飘飘的两张纸,“小姐,这是宋侍卫的契书。”

    萧云漪盯着上面的手印看了半晌,往旁边一放,“寻个时间,派人去趟官衙,把奴契解了。”

    “是。”听雨想起李威之前找她说的事情,“小姐,这样一来,副侍卫长的位置就空出来了,您看提谁比较合适?”

    萧云漪没有回答,转头看向窗边。

    素白色的矮口花瓶里插着一根松枝,松针尚青,一如在枝头摇曳生姿。

    松树四季常青,冰雪无法折损半分,多年如一日的生机勃勃。

    她又想起前日静华道长所言。

    “居士身边那个叫宋衍的孩子,就是居士去年在回京路上所救?”

    萧云漪答了声“是”,有些疑惑地问:“道长,可是有什么不妥?”

    静华道长摇头,解释:“前几日,贫道正好遇到他,见他天庭饱满,目光端正,便替他卜了一卦。”

    萧云漪耐心等着她接下来的话语。

    静华道长扬起手里的拂尘,直视前方:“他虽幼年失恃失怙,受尽苦楚,却于困境中得逢贵人,日后必有大造化。”

    大造化吗?

    萧云漪轻声念了一句,又抬头去看那一枝松枝。

    眼前似乎浮现出少年身负冰雪,溢满求生之意的眼睛,忽而变成少年死命拉住缰绳,救下稚子,不畏权贵。

    最后变成少年握刀,在松林间练刀起舞,朝气蓬勃,犹如初升的太阳。

    许久之后,她说:“再等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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