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径直朝着京城方向奔行，进城后也没停下来，下马后，继续往里走，一直走到宫门前。

    其他人都牵着马站在宫门外。

    “宋校尉，”早已等候多时的内侍上前，脸上堆出笑，“请随老奴前往乾清宫，陛下已经在等着了。”

    “有劳公公。”

    宋衍抱拳答了声谢，转头对下属说：“你们先去找个客栈住下休息。”

    他又伸手扶住那内侍，手微微一动，一个荷包塞到内侍袖口，“公公，请先行。”

    内侍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假意推托一番后，“宋校尉，请随老奴来。”

    宫道笔直悠长，宋衍不紧不慢地跟在内侍身后，旁边时有内侍宫女经过，他依旧目不斜视。

    两人快走到乾清宫时，内侍脚下一顿，旋即扬起更加谄媚讨好的笑容。

    “杨公公怎么亲自来了，奴正准备带宋校尉去见圣上。”

    “过来看看。”杨权站在前方，目光扫过宋衍，“宋校尉，请随老奴来。”

    宋衍应了声“是”，并未多问，只迅速抬头看了眼杨权，顺从地跟在这位御前总管身后。

    杨权领着宋衍一路走到御花园。

    时值初春，御花园内百花待开，奇花异草，争相夺艳。

    池边太湖石姿态万千，堆叠秀景，曲折的栈桥通到湖面上的水榭，有人临栏而站，一身靛青色广袖长袍，飘逸中透露出阵阵威严。

    他手里端着碟子，偶尔往湖里撒下一把鱼食。

    “陛下，”杨权弯腰，“宋校尉到了。”

    宋衍跟着行礼：“臣宋衍叩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庆宣帝转身，手里的碟子往旁边一放，目光扫过姿态恭敬的少年，“平身。”

    “谢陛下。”

    宋衍重新站直，目光落在水榭里的石桌上。

    “你是哪里人？”庆宣帝随口问。

    “回陛下，臣原为江南湖州人士，庆宣九年随家父来到京城，此后便常居京城。”

    “哪一年生人？”

    “回陛下，臣乃庆宣三年五月初五生。”

    庆宣帝略一挑眉，“你去年才到边关，就能一举斩杀蛮夷首领之子，倒真是少年英雄。”

    果然，庆宣帝早已查清他的经历，刚才两问不过试探。

    宋衍微微低头，语气恭谨谦虚：“承陛下圣明，拨付军饷到边关，以保边关将士无后顾之忧，又赖孟将军夙夜筹谋，奋勇当先，智击敌人，方能有此大捷，臣不过是侥幸寻到北蛮营帐，亦得同僚相助，方能成功。”

    庆宣帝抚掌大笑，“你倒是个谦虚的，听你这么一说，好像你的功劳最小。”

    “臣不敢居功自傲。”

    “坐吧。”

    杨权搬来一张圆凳，放在宋衍的身后。

    “谢陛下。”

    庆宣帝坐在石桌旁，继续问宋衍当初是如何找到北蛮大营、如何从北蛮的包围下逃脱等等。

    孟将军曾在奏折上禀明战况，宋衍也不夸大，如实回答，语气谦卑，却又不失少年人的斗志昂扬。

    几番问答，宋衍都进退有度，言行大方，庆宣帝心中有几分欣赏，又问：“你以前是安王府的侍卫，怎么会突然跑去边关，安王府不好吗？”

    来了。

    宋衍早有所料，暗暗挺直腰背，双手搭在膝上，低垂眼帘，语气平稳。

    “臣少时蒙难，幸得永宁郡主相救，衣食无忧，然则大丈夫志在四方，不可沉迷于眼前的安稳，当投身沙场，建功立业。”

    “如果现在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庆宣帝紧盯着他，声音平静，细听之下却有一分试探，“让你离开生死难料的战场，你还会回安王府吗？”

    宋衍故意思考了一会儿，尔后缓缓抬头，望了一眼前方的天子，一字一顿地回答：“回陛下，不会。”

    他顿了顿，继续说：“安王府的救命之恩，臣必当回报，如今臣只想尽忠职守，守卫边疆。”

    庆宣帝略略点头，并未追问原因，朝杨权打了个手势。

    杨权会意，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敕书，“宋校尉。”

    宋衍原本等着庆宣帝追问原因，心中略有迟钝，旋即起身，双手接过敕书。

    庆宣帝端起茶杯，吹了吹杯中沉浮的茶叶，“看看吧。”

    宋衍翻开敕书，除去一些惯用套话后，他看到了最紧要的加封为武德将军一句。

    他瞬间瞪大双眼，下意识抬头去看庆宣帝，转瞬弯腰低头，“臣失仪，求陛下责罚。”

    宋衍虽然猜到自己会升官，但没有猜到会由从六品的校尉，一下子跃升到正五品的武德将军。

    虽说在达官显贵遍地的京城，四五品的官职不算显眼，但是连升三级……这太快了。

    “无妨。”庆宣帝不意外他的惊讶，笑道，“孟士易很欣赏你，给朕的折子上夸了你很多，况且你也的确立了大功，该有的赏赐，朕自会给你。”

    宋衍握紧敕书，“臣叩谢圣恩。”

    “回去吧，”庆宣帝摆了摆手，“过几日，吏部会给你下具体的任命。”

    “是，臣告退。”

    出宫的时候，还是杨权亲自送出来。

    “公公请留步。”宋衍虚扶了一把，“我这就回去了。”

    杨权笑了笑，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契书，“宋将军，陛下知道你孑然一身，在京城并无住所，特意赐了宅邸给你。”

    他把契书往宋衍手里一塞，“就在这儿。”

    “谢陛下圣恩。”

    宋衍目送杨权离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内，他才转身离开。

    先前和他一起来的下属中，有个人先吃了饭，跑过来一直守在宫门外，见他出来，立马上前。

    “宋校尉，哦，不对……”那人笑了笑，“听那位公公的称呼，现在该叫你宋将军了！”

    宋衍一拍他的肩膀，“别贫了，先去找其他人，不用找客栈住。”

    “那可太好了！我知道他们去哪了！”

    两人在酒楼里找到其他人，点了一大桌子菜，酒足饭饱，正坐着闲聊。

    见宋衍进来，立马起身，“宋校尉。”

    “不对，该叫宋将军了！”

    宋衍不欲张扬，朝他们摇头，说：“走，先去个地方。”

    庆宣帝赏赐的宅子在内城，三进，不算大，但很新，里面各式物件一应俱全，只等人入住。

    看守宅子的是个中年男人，见一大帮人呼啦啦地涌进来，不满地大喝：“你们是什么人？胆敢擅闯官宅？！”

    宋衍递契书给他看。

    管事瞬间变脸，露出笑容：“原来是宋大人，小的眼拙，没认出大人，请大人恕罪。”

    宋衍没有责怪，“带人安排屋子给弟兄们住。”

    “是是，大人请往这边走，”管事殷勤道，“老奴带您去正院看看。”

    “不必。”宋衍大踏步朝前，“我自己去就行了。”

    管事只能留在原地，转身去安置其他人。

    宋衍独自走到正院。

    他走进正屋，屋内四处摆着崭新的桌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漆味，他擦过从八仙桌面，指尖轻捻，干净得没有丝毫灰尘。

    看来是有人提前清扫过。

    宋衍推开窗，望向后院。

    院里种着几棵桃树，褐色树枝上冒出点点嫩绿，包裹着粉色小花苞，只待春风吹拂，便会悄然绽放。

    宋衍顺势坐在窗边，望着外面澄净如洗的天空。

    他撒谎了。

    庆宣帝问他愿不愿意回安王府时，他的心猛烈跳动，“扑通”“扑通”的声音，大得仿佛盖过他回答声。

    他当然想回去了，做梦都想回到安王府，回到她的身边，希望在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睛里，看到他的身影。

    可是他不能。

    宋衍倏地握紧双手。

    一辈子当个安王府的侍卫或许是不错，还会为他解决人生大事，安安稳稳，一生顺遂。

    但他所求不在于此。

    “将军！”

    屋外急匆匆地跑进来一个人，大声问：“我和弟兄们正在收拾院子，他们让我过来问问，你有什么安排吗？”

    宋衍松开手，望向院外含苞待放的桃花，“你们帮忙把院子里的桃树挪走，在原先的地方种上梅花。”

    那人应了一声，转身离开正屋，又忍不住低声咕哝：“将军想什么呢，这个时候不看桃花，还要种梅花……”

    *

    宅院虽有人提前收拾干净，仍缺些常用的物件。

    宋衍仔细琢磨过庆宣帝那天的话，决定按兵不动，耐心等待。

    虽然升了官，他也没在下属面前摆谱，亲自到街上购置所需物品。

    都是些年轻汉子，手上虽提得满满当当，脸上有说有笑，轻松得很。

    宋衍手里也提着几样东西，走在前面。

    路过醉仙楼时，有人转头看向酒楼，正值午时饭点，前堂里每张桌子都坐满了人，里面飘出一阵阵的香味，令人闻得肚子都饿了。

    “早就听说醉仙楼的饭菜好吃，咱们有机会一定要去尝尝！”

    “好吃是好吃，但你吃得起吗？”

    “就是，我听说好多那些大人物都喜欢来这里……”

    身后的下属吵吵闹闹，宋衍却一句都没听进去。

    他看向街边一处寻常摊子。

    眼下正是踏青的好时节，那小贩也不卖什么五色绳、艾草香囊了，在架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风筝。

    宋衍脚步一顿，抬脚准备走过去时，前面先跑过来一个人。

    “将军，”下属快跑到他的身边，压低声音道，“吏部的人来了，正在府里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