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书

    萧云漪一怔。

    宋衍并未穿甲胄,加之夏季衣裳单薄,掌心之下,是介于少年人与成年男子之间坚实有力的臂膀。

    她恍然惊觉,他已经不再是记忆里那个孩子,瘦弱无依,在雪地里挣扎求生。

    萧云漪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恰好听雨过来扶她,顺势从他怀里退出来,搭着听雨的手,重新站直。

    “郡主,您没事吧?”宋衍不放心问,“要不要传太医来看看?”

    萧云漪摇头,从听雨手里接过竹棒,缓缓往前走,“天色已晚,宋将军可以先带人回去休息。”

    宋衍略提高声音回答:“是。”

    听雨扶着她到桌边坐下,“郡主,奴婢让人传膳,可好?”

    萧云漪点头。

    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一样又一样地由宫女端上来。

    随即站在在旁边小心伺候,但萧云漪谁都没有吩咐,摸索着端起碗,朝桌面伸出筷子。

    她无法每次都夹准,只零星夹起一些菜。

    听雨有意提醒:“郡主,您右手边的是蒸鲜鱼。”

    萧云漪握住筷子的手一顿,往旁边一偏。

    御膳房不知道用膳的是她,听雨也没来得及去说,底下人以为是庆宣帝用膳,端上来的菜肴不怎么合她的口味。

    宫女侍立在旁,见她没有吩咐,个个都低眉顺眼,绝不多话。

    眼前仍是一片漆黑,萧云漪动作迟缓,闲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

    之后洗漱忙碌,待她躺到床上时,已是子时。

    她睁着眼,毫无睡意。

    四周全然漆黑,安静无比,仅有她一人,好似漂浮在深渊之中,不停往下坠落。

    她慢慢地蜷缩起来,手忽然碰到放在旁边的一根细长之物。

    是竹棒。

    她微微一愣,尔后伸手抓住那根竹棒,用力地攥在掌心。

    *

    与昨日四处摸索的样子截然相反,今日的萧云漪格外安静,用过早膳后,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宋衍看着她顺逆方向反复捻动念珠,几番犹豫,终于上前,试探性地问:“郡主,您有没有想去的地方?臣可以带您去。”

    萧云漪摇头。

    宋衍不死心,继续问:“或者您想做什么?臣都会随行在您的身边。”

    萧云漪还是摇头。

    宋衍紧握双拳,小心翼翼地再问:“郡主,那臣给您念书,可好?”

    萧云漪一顿,缓缓点头。

    宋衍大喜,连忙示意听雨去拿书。

    因庆宣帝命令他保护萧云漪,这段时间里,他暂时卸下巡逻的任务,一切以保护萧云漪为先。

    他接过听雨递来的书,清清嗓子,开口:“北冥有鱼,其名为鲲①……”

    一时屋内仅有宋衍的读书声。

    萧云漪沉默聆听。

    四周仍是一片黑暗,耳边却不再是死一般的寂静。

    少年人略微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念的那些经文,她都熟记于心。

    可不知为何,今日由他读出来,她心里的那些燥郁好似消散了几分。

    萧云漪伸出戴着念珠的手,搭在膝上,仍是一片黑暗。

    宋衍时刻关注她的神情与动作,一见她这副样子,口中声音不停,心底再次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整整一天,便在宋衍的念书声中度过。

    临到傍晚,萧云漪听见他的声音略微暗哑,抿了抿唇,吩咐道:“听雨,你去找些润嗓子的茶叶,包给宋将军。”

    “是,郡主。”

    她又转向宋衍的位置,“今日麻烦宋将军了。”

    宋衍仔细观察她的神色,见她似乎比之前心情稍稍好了些,心里也跟着一松。

    “不麻烦,能为郡主解忧,是臣之幸。”

    萧云漪有些犹豫地开口:“今日已经很麻烦宋将军了,不如……”

    宋衍一看她迟疑的脸色,再听到她说的前半句,瞬间明白她话里深意,几乎失礼强行打断她:“郡主,您看臣明天给您读哪一篇比较好?”

    听出他话中的一丝哀求,萧云漪剩下的半句话哽在喉咙里,再无法顺利说出来。

    半晌后,她缓缓开口:“都可以,由你来选。”

    宋衍放松了一半,怕她再次拒绝,“郡主,臣明天巳时正过来。”

    萧云漪应了声“好”,听着他恭声告退,听着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她无声一叹。

    一连两日,宋衍每天都准时出现在偏殿,手里都拿着本书。

    “郡主,臣来了。”

    萧云漪朝他点头。

    宋衍见她神色如常,翻开书,缓声念起来。

    殿内仍然非常安静,只有他的念书声。

    “……往矣!吾将曳尾于塗中②。”

    宋衍翻过一页,随意地一抬头,竟看见庆宣帝字殿外走进来,屋里其他宫女悄无声息地行礼,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对上他的目光,庆宣帝摆手免去行礼。

    宋衍一时卡壳。

    “怎么了?”萧云漪轻蹙眉头,她刚才好像听见一阵脚步声,不由问,“有谁来了吗?”

    杨权立即朝宋衍比了个手势。

    宋衍会意:“没有,郡主,臣继续念了。”

    萧云漪有些怀疑,侧耳往殿门的方向耐心听了大半天,什么声响都没有听到。

    或许刚才真的是她听错了。

    庆宣帝站在原地没动,目光扫过萧云漪头上的绷带,最后落在她依旧无神涣散的双眼上。

    许久之后,他转过身,放轻脚步,离开偏殿。

    随行的杨权等人同样放轻放缓脚步,不发出丝毫声响地跟着离开。

    走出偏殿一段距离后,庆宣帝忽然停下脚步,抬头望向万里无云的碧蓝天空。

    “杨权,你说朕做错了吗?”

    天子不可能有错。

    杨权低头回答:“陛下不会错。”

    庆宣帝没有再问,继续往前走。

    回到正殿时,玄灵子正在殿内等候。

    “贫道见过陛下,恭请陛下圣安。”玄灵子看了眼庆宣帝额上一层薄薄的细汗,语气试探,“陛下这是刚从哪里回来?”

    庆宣帝越过他,坐在上首,“道长来此,所为何事?”

    没有得到回答,玄灵子也不敢追问,笑道:“恭喜陛下,您吩咐贫道炼制的丹药,历经七七四十九天,终于在今日练成了,贫道不敢耽误,连忙给陛下送过来。”

    他示意身后的道童,将一个紫檀实木匣子交到杨权手里。

    “还请陛下尽快服用仙丹,此时服用,仙丹的药效最佳。”

    庆宣帝瞥了眼匣子,“道长可还有什么事?”

    玄灵子见他迟迟没有打开匣子,又听到近似逐客的话语,心中蓦地生出一股不安。

    可当他细看时,庆宣帝神情和往常一般信任他。

    莫非真的是他猜错了?

    玄灵子疑惑不已,问出来的话却毫不相关:“贫道这几日好像没有见到永宁郡主,不知郡主何在?贫道还想与她一同论道。”

    “永宁在为朕抄写经书。”这是对外一致的说法,庆宣帝说,“道长若是无事,就回去炼丹,朕要开始打坐了。”

    听到明显让他退下的话语,玄灵子只好应道:“是,陛下。”

    庆宣帝盯着他离开的身影,嗤笑一声,手里的匣子随意一扔,开口时,声音冷峻:“杨权,派人盯紧他们。”

    杨权神色如常:“是,陛下。”

    *

    第二天巳时时分,宋衍没能继续给萧云漪念书。

    太医李敬绍例行来诊脉。

    李敬绍伸出三指,搭在腕上,细细把脉,一边问:“郡主有无觉得哪里不舒服?头还会痛吗?”

    “不会觉得痛,倒是偶尔会觉得有些头晕。”萧云漪如实回答,“有时会站不稳。”

    李敬绍皱眉。

    太医院里一直都是他给萧云漪请平安脉,对萧云漪的病情最为熟悉。

    但他还是退开,由同行的另一位太医上前诊脉。

    两刻钟后,李敬绍接收到同僚的眼神示意,心中一凝。

    “郡主伤在头部,会觉得头晕属于正常,还请郡主这些时日不要随意乱……”目光触及她的无神眼睛时,李敬绍猛地顿住,换了个说法,“有大的动作,万事宜缓宜慢。”

    萧云漪点头。

    “郡主,”李敬绍站起来,“臣给您头上换药,还望您稍作忍耐。”

    “有劳李太医。”

    解开绷带后,伤口已经结痂,李敬绍清理一遍后,敷上新的药粉,小心仔细地重新绑好新的绷带。

    “郡主头上的伤势恢复得不错,”他暂时松了半口气,“不过平日里还是要多注意,不能轻易沾水。”

    听雨连忙应道:“奴婢会注意的。”

    头上的伤并无大碍,眼睛的问题很大。

    李敬绍伸手,在萧云漪面前来回轻晃,“郡主,您能看到臣的手吗?”

    萧云漪顺着他的声音转头。

    她睁开双眼,费力地在一片昏暗中寻找,终究还是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到。

    她轻轻地摇头。

    李敬绍刚松开的那半口气又提了回去,他暗暗长叹一声,面上不显分毫。

    “请郡主放心,等您头上的伤好后,一定能看得见。”

    这话李敬绍自己都说的心虚,萧云漪自然听得出他话里的安慰之意,心中失望,却没有责怪对方。

    “今日辛苦李太医了。”

    “臣职责所在。”

    因庆宣帝下过命令,任何人都不得将萧云漪看不见一事说出去,今日只有李敬绍两人前来,连药童都没有带。

    李敬绍提起药箱,“郡主,臣等告退。”

    “两位太医慢走。”萧云漪说,“听雨,替我送送。”

    李敬绍两人走后,殿内重归静谧。

    宋衍迟疑了大半天,“……郡主,您别担心,太医都说了,一定会没事的,再说了,还有杜大夫……”

    听到他笨拙的安慰,萧云漪嘴角抿出清浅的弧度:“放心,我没事。”

    宋衍苦着张脸,挠头正准备说些什么安慰她时,听雨突然急匆匆跑进来,神色慌乱不已。

    “郡主!郡王和小郡主进宫了,说是一定要来看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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