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要商讨政事了。
萧云漪自觉提出告退：“皇伯父，永宁还有些经书没有抄完，先行……”
话还没有说完，便被庆宣帝打断：“进屋坐坐再走。”
她微微一愣，应了声“是”，跟着走进殿内。
内侍领着礼部尚书进殿。
看见坐在下方的萧云漪，礼部尚书皱起眉头，行礼后，说出今日前来的目的：“陛下，十一月冬至祭天仪式，臣与诸位同僚商讨完毕，呈陛下御览。”
每年冬至都祭天，仪式流程大抵差不多，礼部力求稳妥，与去年的仪式安排几乎一模一样。
庆宣帝接过杨权递来的奏折，信手翻开，略略扫过，“没什么问题，就按这套流程办。”
礼部尚书心中一松，“臣遵旨。”
禀告完祭天这一最重要的事情后，礼部尚书皱眉看向萧云漪，神色迟疑，一时没有开口。
“还有什么事一起说吧。”庆宣帝看出他在犹豫什么，“这里没有外人。”
虽然顾忌萧云漪在场，但是现在面见庆宣帝不易，礼部尚书没办法，只得将必须禀明庆宣帝的政事上报。
议事完毕，已近黄昏。
礼部尚书恭声告退，离开大殿时，再次皱眉看了一眼萧云漪。
尽管她什么都没说，安静地坐在下方。
萧云漪没有错过他打量的目光。
“永宁。”庆宣帝按了按太阳穴，神色有几分疲惫，“天色已晚，就在乾清宫住下吧。”
萧云漪应了声“是”，又说：“皇伯父，还请您多多休息，不要过分劳累。”
庆宣帝笑了笑，“在这个位置上，只能是个劳碌命。”
“皇伯父如此辛劳，是万民之福。”
她说的真挚诚恳，庆宣帝一愣，笑道：“朕记得，你明日要例行看诊，让太医院使一起过来给你看看。”
“多谢皇伯父。”
萧云漪离开大殿，走向偏殿，低声吩咐：“听雨，把《征西演义》找来。”
*
翌日。
太医院使和李敬绍联袂而来。
“两位不必多礼。”萧云漪主动说，“请坐。”
李敬绍常年给她请脉看诊，了解她的性子，不客气地直接坐下，从药箱里拿出脉枕。
脉象问话大体不差，医嘱也是老生常谈。
只不过今天来诊脉的多了一位院使，相似的问诊医嘱需要多听一遍。
萧云漪扫了眼两人微微濡湿的鬓边停留一瞬，客气道：“今日天气有些燥热，两位大人辛苦了。”
“郡主言重了。”院使捋捋长须，“臣看过郡主的病案，每逢转季，郡主总是不免会感染小风寒，还请郡主这段时日记得添衣保暖，万万不可大意。”
萧云漪颔首：“我记住了。”
李敬绍在病案上做好记录，问：“郡主的眼睛最近感觉如何？有没有觉得哪里不适？”
“一切都好。”
李敬绍松了口气，“如此最好，先前陛下还曾问起……”
“咳咳。”院使忽然用力咳嗽几声，“郡主双眼已经复明，但平日里还请多多注意，夜里少用眼比较好。”
萧云漪看了眼低头不语的李敬绍，“好。”
院使又叮嘱了几句，起身道：“臣等告退。”
“两位慢走。”
两个人都没有带药童，亲自提着药箱，快步离开了。
萧云漪轻轻地捻动念珠。
刚才李敬绍那句话，究竟是无心之失？还有意有所指？
他说的“先前”是指一个月前，还是指今日来给她看诊前？
思及两人被汗水浸湿的鬓发、袖口的重重褶皱，再想到偶尔在庆宣帝身上闻到的清浅药味。
萧云漪蓦地睁大双眼，迅速攥紧手里的念珠。
“郡主。”听雨自殿外走进来，将几本书放在她的面前，“这就是《征西演义》。”
萧云漪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冒出来的大胆猜测，翻开面前的话本。
从头到尾看过一遍后，她翻到信王妃特意提到的那一回，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还将前后几回又看了一遍。
章回内容讲的是隆冬时分，边关将领识破军中细作的阴谋，上下合心，冒着漫天大雪，击退大举入侵的敌军。
这算是话本里常见的情节。
那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信王妃向她提起？
萧云漪轻点书页，瞥见那位边关将领的姓氏时，指尖一顿。
将领姓孔，话本里这位孔将军的事迹与孟将军有几处重合，不难看出是以孟将军为原型。
她盯着面前的话本，忽然说：“去叫宋衍过来。”
听雨有些犹豫，问：“郡主，以什么名义请宋副统领过来为好？”
“就说我想和他商讨一下偏殿禁军巡逻之事，”萧云漪顿了顿，“若是他不愿意来就算了。”
“是。”
等了两刻钟，宋衍快步走进偏殿，“臣见过郡主。”
“宋将军，我有事想问你。”萧云漪单刀直入，“你最近与孟将军有没有联络？”
宋衍没有问为什么，直接回答：“这个月初五，臣曾去孟将军府拜访，收到了孟将军给臣的一份书信，孟将军在信中询问臣的近况，也提了几句边关之事，但没有涉及军务。”
“你曾和北蛮打过交道，依你看，北蛮会不会选择在寒冬腊月这样的日子出兵？”
“一般不会。”宋衍想了想，补充道，“但如果进攻获得的利益更大，难保他们不会铤而走险。”
萧云漪眉间紧皱，再次仔细回想信王妃昨日的一举一动，试图从中发现更多。
“郡主。”宋衍担忧地问，“是不是哪里不妥？”
“陛下最近……”
话未说完，萧云漪猛地顿住。
她失言了。
宋衍现在身为禁军副统领，她向他探听天子之事，会给他带来麻烦。
萧云漪将剩下的话咽回去。
“无事……只是有件事要麻烦你，我想让你给孟将军写封信，信中不必谈及军务，但要隐晦提醒孟将军一声，让他务必多留意北蛮的动向，还要多关注军中的人员变动。”
宋衍一口答应。
他答应得干脆，又什么都没问，萧云漪一时怔愣，抿了抿唇，“多谢。”
宋衍一笑：“郡主还有什么吩咐？”
萧云漪摇头：“没有了，宋将军去忙吧。”
“臣告退。”
直到宋衍的身影离开视野，萧云漪才收回视线，轻声一叹。
希望她的猜测是错的。
*
此后，萧云漪一直常留乾清宫，比在慈宁宫里待的时间更长。
庆宣帝什么都没说，时常将她留在身边，甚至有时商议政事都会让她待在一旁。
一时间流言变得更多，都说永宁郡主现在是圣上面前的大红人，明里暗里巴结她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萧云漪无暇顾及，全部心神都放在随侍庆宣帝。
前朝后宫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直到十一月初，庆宣帝病倒，打破了一时的平静。
皇后坐在床边，蹙眉问：“太医，陛下龙体如何？”
“回娘娘，”太医院使恭声回答，“近来天冷，陛下偶感风寒，只需按时服药，多多休息即可。”
皇后点点头，看向躺在床上的庆宣帝，柔声道：“陛下不必担忧，妾会处理好宫内庶务。”
庆宣帝脸色苍白，“皇后，你事务繁忙，先回去吧。”
皇后笑着应道：“是，那妾先回去了，有空再来探望陛下。”
庆宣帝瞥了眼皇后离开的身影，眸光一暗，看向站在不远处的萧云漪。
“永宁，过来。”
萧云漪依言上前，在庆宣帝的示意下，伸手扶他坐起来，靠在床边。
内侍端着刚刚熬好的药进来，庆宣帝端起碗，一饮而尽，随口道：“这药可真苦。”
杨权适时出声：“陛下，老奴准备了蜜饯，陛下不妨尝尝？”
“行啦，朕又不是小孩子了，喝药还要吃糖。”
又有内侍快步走进来，低头禀道：“陛下，玄灵道长求见。”
“不见。”庆宣帝一口回绝，再次看向萧云漪，“永宁，给朕念一念《道德经》。”
“是，皇伯父。”
尽管经书内容熟记于心，萧云漪依旧拿了本书，翻开上次念到的位置，语气和缓地读起来。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①……”
*
庆宣帝这一病，足足病了近半个月。
朝中隐约有些风声传出来，但立即被内阁压了下去。
可随着时间渐渐临近冬至，又见庆宣帝病重难以起身，礼部尚书愁得每天每夜都在掉头发。
更令他忧愁的是庆宣帝还隐约透出让人暂代祭天的意思。
按礼自然是储君太子代为祭天，可偏偏有人一封奏折直接递到庆宣帝的案头，直言太子失德，在围猎中射杀幼兽，有失仁义，又被禁足，德行有亏，不宜祭天。
更令人不解的是庆宣帝竟然直接讲奏折转给礼部，由内阁和礼部商讨，还全然不给任何圣意。
朝堂之上，再次吵闹成一团。
支持太子的朝臣竭力反驳，认为太子已诚心悔过，德才兼备，仁厚礼贤，是代替庆宣帝祭天的不二人选。
吵来吵去每个定论，直到有人上折表明信王身为皇长子，多次得庆宣帝赞扬，礼贤下士，也可以代为祭天。
一石激起千层浪。
朝堂顿时吵得人仰马翻，两派人几乎势同水火。
偏偏庆宣帝以病重为由，求见的大臣一个都没见，连首辅都被挡在乾清宫外。
有人便辗转求到萧云漪这里。
早在第一次得到朝臣求见的消息，萧云漪也立即以感染风寒，病重无法起身的理由谢绝见客，一直待在乾清宫的偏殿里，连太后派过来的女官都不见。
天色已晚，萧云漪站在廊下，望着在夜色中飘扬的雪花，思及此次风波，不由重重叹息一声。
“郡主。”宋衍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陛下召见，请您立即前往。”
萧云漪一愣，只应道：“好。”
到正殿时，庆宣帝站在殿门外，披着件黑底金边的斗篷，神色平静地望着飞雪。
杨权站在他的身后，同样穿着斗篷，手里提着盏灯笼。
见到萧云漪，庆宣帝摆摆手，让她不用行礼。
“永宁，陪朕去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