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一)

    船上也有女眷,住在二楼船舱,姜映真与她们睡在了一起。

    这群女眷之中,有一位心善的大娘。她五十多岁,姓刘,是五塘乡人。

    其子早夭,妇人常年跟随丈夫出海,为船夫们做饭洗衣。

    姜映真十四五岁,面颊皙白柔软,模样乖巧漂亮。

    一个小姑娘,不言不语地蜷在角落,好似一只孤单可怜的小兽,总能勾起人心底的怜惜。

    齐刘氏没有子女,见小姑娘白净细嫩,对她很是稀罕,便笑嘻嘻将她当做了自家闺女。

    有了齐刘氏的庇佑,姜映真的吃穿住宿,再也不必担忧。

    姜映真独自在外,身边无一亲人相陪,犹如水中之浮萍,没有真切的安全感。

    可是,热腾腾的饭菜,关切的话语,以及几位婶娘的关照,减消了她的胆怯。

    这艘船,虽漂泊在汪洋之中,却有欢声笑语,令她体会到一丝归宿。

    表面平静的海面,实则暗藏深不可测的危险。

    而这股危险,什么时候发生,也是一个变数。

    第三日,半夜,乌云泛卷,圆月变成了一抹弯牙,光采也黯了几分。

    船夫们面色大变,他们捕鱼为生,一辈子都在于大海打交道,岂会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不好的征兆。

    船夫调舵,升起仅有的三面桅帆,帆船才稍微平缓了几分。

    傍晚,戌时,姜映真便会回舱睡觉。

    这几日,虽有齐刘氏等人的热络照顾,然而,她仍不适应船上生活。

    每个人体质不同,晕船与否,因人而异。

    原本,姜映真以为自己是不晕船的。

    她在清河村的时候,与堂兄堂姐乘船,去沈水边嬉戏。

    春日拾菱角,夏天采荷花,秋日采莲子,生活好不快活,未曾有过丁点儿不适。

    直到她来了这条船。

    姜映真才知道,自己原来是天生晕船的。

    自从醒来,晕船的症状就没消失过。

    晕船的那种感觉,若要用语言形容,便是好似双脚踩在棉花上,身子轻飘飘的。

    不但是行走,就连路也看不清楚。

    人在船上,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灰沉的纱。甚至,还能看到眼睑周围浮动的金闪闪的星星。

    姜映真捂着脑袋,慢慢地走回了船舱,她只觉阵阵涌痛,胃中作呕,想将胃中的东西痛痛快快地吐出来。

    而睡着之后,什么也感受不到,她便再也没有这种烦恼。

    这一夜,她正在梦中。迷糊之间,似乎有人打开了舱门。

    一股细微的光亮,透过船舱的门缝,倾洒了进来。

    姜映真下意识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她又安静地睡去。

    “姜姑娘,快醒醒。”那人径直走到了她的身边,并用手推了推她。

    姜映真揉了揉眼,却没有睁开。

    是齐刘氏的声音。

    少女睡颜柔和,她将脑袋埋入被中,却不知死亡早已悄然逼近。

    妇人音调焦灼,继续道,“别睡了,咱们的船,遇上海风,估计......要沉了。”

    最后一句话,令姜映真从梦中惊醒。

    什么?

    船要沉了?

    少女刚苏醒,浅亮莹润的眸中,还残存几分惺忪。

    “大娘,船沉了?”姜映真只听到了这句话。

    少女大惊失色,面若白纸,虚汗已湿后背。

    妇人没回答她,二话不说便拽着姜映真跑出了船舱。

    迎面一股狂风,飕飕作响,海风如同冷厉的刀刃,吹得人面颊生疼。

    两位船夫正在牵拉缆绳。

    夜间狂风疾,其中的一个身形不稳,被吹得往后跌。

    “砰”地一声,倒霉的船夫整个人脸朝下,撞在了栏杆上。

    霎时间,他的嘴里弥漫一股铁锈味。

    每艘出海的船,都配有桅帆,用来抵抗风力,控制航向,加快速度。

    此刻,三面桅帆已全部升起。

    灰蓝的大海之中,洁白宽大的帆,如同悄然绽放的花朵,寄托十余条性命的期盼。

    许是风浪太恶,十几米的高空上,白面桅帆舒展,船上的颠簸依旧。

    见效甚微。

    姜映真一只脚才踏出了船舱,见到这番黑云恶浪的景象,不由得愣在了原地。

    白日里,宁和的海面,在夜间却忽生了狂风恶浪,打得人措手不及。

    夹杂咸腥味的黑浪,裹挟骤风,肆意拍击这艘岌岌可危的航船。

    船上的人,以及物品,全都东倒西歪,再也没有平日里的秩序。

    少女残存的睡意,在这一刻,消失殆尽。

    风声猎猎,船只好像一只圆滚滚的皮球,在黑海里颠了又颠。

    只要力度再加重一毫,这艘饱受折磨戏弄的船,便会沉没于疯狂喧嚣的深海。

    骤风,黑浪,好似两个顽皮的小孩。此刻,生起了戏弄的玩心。

    海面上这艘船只,以及船上的十余条性命,在它们眼中,是嬉笑作乐的临时玩具。

    玩具的涅灭,对于它们来说,无可厚非。

    碧海之中,最不缺的就是这样的玩具,没了一个,还会有千千万万个。

    “咔嚓”一声脆响,船顶的桅杆,不堪重负,凭空从中折断。

    尺宽的桅杆,面对骤风,竟也如同细弱的柳枝一般。

    洁白的花,坠在甲板上,砸出了一个巨大的洞。黑沉的海水顺着缺口,从底部慢慢涌了上来。

    船上的男女老少,在这一刻,均是清楚地听到了死亡的声音。

    “船破了!”一片死寂之中,不知是谁绝望地喊出了这一句。

    船又沉了几厘。

    冰凉的水,逐渐浸湿了鞋袜。

    死亡逼近,人人自危。

    残损的桅帆,漫水的夹板,湿透的沙袋,摇摇欲坠的船只。

    姜映真眸色灰败,呆呆地凝望面前发生的一切。

    女眷掩面而泣。

    船夫个个面色铁青,心中咒骂,他妈的,什么鬼风!

    掌舵的船夫,是所有人中阅历最深的。

    出海几十年的经验,告诉他,这艘凝聚了船夫们一生心血的船只,今夜注定沉没于汪洋大海。

    中年男人神情严峻,向众人宣布了这个残酷的事实。“船底破了一个大洞,已经补不了了。”

    “等会儿,把备用船拿出来。我们一起乘小船,几十里外,或许有容身之地。”

    船夫们神情凝重,从底层的船舱中搬出了三只小舟。

    小舟不及大船的十分之一。

    大船的惨烈结局,无时无刻不在警示小舟。

    它们逃不出这片海!

    “诸位,我们命不该绝,上天保佑,定是会抱有我们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掌舵的船夫鼓励其余人。

    一行人握紧了木浆,心中道,他们真的能平安脱困吗?

    大船尚且逃不过风浪的戏耍,更不用提小舟了。

    与大船相比,小舟是做工精巧的玩具。只需一道风浪,便会翻底。

    恶浪肆虐,狂风席卷,坐在舟里的人,神色黯然。

    他们的死期,很快便会到来。

    姜映真的鞋袜和下裳,已全部湿透。夜间冷寒,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姜姑娘,你年纪小,第一次出海,可要跟紧我。”齐刘氏年迈,一双手如枯树皮,粗糙干裂。

    妇人掌心温暖,这位善良的长辈,自相识以来,一直对她无微不至。

    而姜映真,也从心底,将齐刘氏当做了自己的亲人。

    姜映真与齐刘氏坐在了一起。

    船上,还有几位女眷和划船的男丁。

    一叶扁舟,在浩渺大海中,走得极慢。

    清晨,风浪终于停了。姜映真等人,继续在海上漂泊,顺着风向,不知该归向何方。

    昨夜,出发时的三只小舟,历经狂风恶浪,只剩下了两只。

    落日余晖,不远处,一片浅色金光。众人先是见到了一片绿树林,待船靠岸,才看到树林后面的村庄。

    是一个小渔村。

    众人神色大喜,如同暗夜的人,在迷茫之际,见到了前方一盏明亮的灯。

    小舟浸满了水,破得七七八八,已经不能再用。

    众人舍弃了它,疲累地爬上了岸。

    这里,与清河村不一样。

    草木绿芜,葳蕤茂盛,到处都是一片翠意。气候却湿热,令人心生躁意。

    傍晚时分,海边的渔村,天幕浅白,空中有一抹明月的影子。

    海浪簌簌,又一阵漫过白沙滩。

    那艘残破的、被众人废弃的船,终于被碧浪卷走。

    此时,一位老妪携一位总角的孩童,慢慢地闯入了众人的视野。

    老妪的竹篓里,盛有清脆鲜嫩的青果和不知名的草叶。

    “阿嫲,那里怎么有人?”小孩总角之年,穿着半臂小袴,负一壶浆模样虎头虎脑。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指着姜映真和齐刘氏等人。

    老妪眼睛浑浊,一只手紧紧牵着她的孙儿,并没有注意到其他。

    听到孙儿这句话,老妪慢慢地转过了脑袋。

    她的动作迟缓,整个人仿佛一张破旧的风箱。恍惚之中,似乎能听到一阵细微的咯咯声。

    老妪两眼昏花,她怔怔地盯了好一会儿,面前有五六个模糊的人影。

    齐刘氏的丈夫,昨晚沉于大海。

    没了独子,又痛失丈夫,妇人遭受不住打击,几度昏死了过去。

    姜映真搀扶齐刘氏,妇人神情浑噩木然,双眼却肿得跟核桃似的。

    几个人的衣衫满是泥沙,一步一步向渔村里边走。

    待他们走得近了,老妪才勉强看清几人。

    几人中,年纪最小的,是一位秀丽姑娘。

    少女秀发凌乱,面颊染了泥污,一双杏眼澄澈干净,是个俏姑娘。

    本地常年湿热,渔民多穿薄衫,而这几人,却是穿着厚实的粗麻。

    面孔陌生。

    像是外地来的。

    老妪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收回了视线,她摇头道,“阿嫲也不知道。”

    一老一少,说着一行人听不懂的话。

    孙儿顽皮,几次想要挣脱她的手。

    老妪叹了一声,咕噜了一句,用手轻拍孩童的脑袋。

    孩童得了训斥,瞬间变得老实,再也不乱跑胡闹。

    老妪牵着孩童,不再打量他们。一大一小的麻鞋,在白沙滩留下了浅浅的脚印。

    现下,人生地不熟。

    此处是何地,隶属哪个州,哪里有驿舍,价格贵与否,姜映真等人全然不知。

    昨日突经噩耗,齐刘氏的状态不好,妇人虚弱到了极点,自是需要休憩一番。

    而面前这位老妪,是当地人。

    她必然知道答案。

    姜映真不愿错过这个宝贵机会,便向其求助。

    “大娘,我们无意路过贵地,能讨一口水喝吗?”少女只身上前,迎着头皮开了口。

    海上漂了多日,姜映真又累又困。

    现下,她别无所求,只想找个容身之处,用清水除去身上的怪味。

    “伱嗡乜呀?”老妪眉毛一拢,额上的褶皱更深。

    她说出的话,在场的外人,皆是一头雾水。

    什么意思?

    不同意吗?

    “大娘,您要是不愿意,那我们不到您家门口。”姜映真以为她拒绝,少女眸色焦灼,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她注视老妪,更加努力解释,“但是,能不能给一壶水呢?我们才从海里脱险,连口水也没喝。”

    姜映真希望,对方能明白自己并无恶意,只是想要讨一口水。

    “只是一口水。”少女没了底气,柔弱的嗓音染了一丝哭腔。

    人在心急的时候,容易考虑不周全。

    姜映真一时心急,犯了一个大忌。

    双方本就语言不通,如今一大串的所谓“解释”的话,除了加深误解,再也没有别的益处。

    老妪面上的疑惑愈发浓重。

    她摇了摇头,不想再多加理会。

    老妪和孩童,皆是一脸疑惑地望着她。孩童拽进老妪的袖角,看向众人的眼神有几丝戒备。

    因为语言不通,装束怪异,所以,姜映真等人,自然成了爷孙俩眼中的怪人。

    姜映真面白如纸。

    现下,观察老妪和孩童的神情,她才后知后觉,无论她怎么解释,对方也不会同意。

    因为,老妪根本就听不懂她的话。而她,也不知老妪的话是什么意思。

    霎时间,一股冷意从心底涌了上来。

    姜映真悲从心起,当地人指不了路,她又怎么能找到驿舍呢?

    “阿嫲,她喺乜话?”孩童两只眼睛圆溜溜的,好似黑亮的葡萄珠。

    他望着不远处的姜映真,不知不觉有几分呆住。

    孩童自幼生在小渔村,从未见过像她这般如同天仙的姐姐。

    “听唔晓。”老妪摸了摸孩童的脑袋,低声咕噜了一句,似是准备离开。

    “只要一壶水便可。”少女急红了眼,似乎快要哭出来。

    孩童眉眼机灵,他拿起手里拎着的壶浆,对姜映真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伱说嘅系这个咩?”

    壶浆与水,两者并未有多少区别。

    姜映真面色一喜,向他点了点头,“是的。”

    孩童八九岁,憨态可掬,他拉了拉老妪的胳膊,附耳与她说了一句悄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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