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莱蒂斯很久没梦见维克镇乡下的农场。

    那里有广袤的农田,无尽的晴空,绵羊像是一团团棉花懒洋洋地从草地上长出来。

    她走过小路,巨大的农用机械轰隆隆地开过。旁边的酒吧里,农夫们说有个人播种时漏了一块田。那块光秃秃的地就是当地的大新闻。

    自莱蒂斯十一岁被送往圣所以后,这一切都离她远去。两小时的车程在当代不值一提,但圣所的高墙比任何距离都更难以跨越。

    她逐渐不再梦见农场,也不再梦见休伯特大叔。

    而现在这段梦境,她知道源自她的记忆。但若真要她自己去回忆,她却记不太清具体的细节。

    她只记得一种让人神智不清的痛苦,如同一阵浓雾。当她从未来向过去回望时,什么也看不真切。

    她梦到了刚刚觉醒的时候。

    那时她发着高烧,感官过载,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庞大的信息量充斥着她的大脑,她似乎正被自己的感官推着,飘移到很远的地方。

    她听见昆虫的鸣叫,野兽的脚步,很远的公路上,路过的汽车的收音机里传来音乐。

    她分不清自己眼前的画面,她睁开眼睛就同时看见了窗边最细微的裂痕,还有远方镇上酒吧里的灯光。

    她感到自己的皮肤传递来庞杂的信号,有如承受着火与电击。但当气流微微波动,她能借此发现有一只小小的飞虫在数十米外煽动了翅膀。

    更让她害怕的是,这种感官似乎还能继续延伸,继续扩张,直到将整个国家都网进她大脑。

    她后来听说了神游症,感官失控的共感者被庞杂的信息流卷走,失去神智,变得疯狂,只被本能支配。

    可莱蒂斯知道从来清楚,自己并没有神游。她在痛苦,在混乱,但神志却清晰异常。她觉得自己正在破碎成无数碎片,正同时处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掌握世界上任何一瞬间发生的事情。

    她缩成一团,艰难地挤出一句话:“休伯特大叔……你在吗?我感觉不太对,我看不清你……这是他们说的觉醒吗……?我该……怎么办?”

    她的村庄里都是普通人,大家很少谈起共感者的事情。她只是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共感者的存在,知道他们分为哨兵,向导,护卫,和伴侣。她从没想过觉醒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休伯特大叔的叹息似乎近在咫尺,又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作为一个行事从不拖泥带水的男人,他沉默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他没有回答她,反而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莱蒂斯,你想名垂青史吗?”

    “唔?”年幼的小莱蒂不明所以,她的耳朵里还同时闪过了电视上的深夜新闻,城里的情侣吵架,CD机放出的音乐和风扇运行的声音,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想去这个国家最繁华的地方,登上最高的权力的顶端,统领所有哨兵,成为最被世人尊敬又最被世人畏惧的人,过世界上最优越的生活吗?”

    “……”小莱蒂斯还是不明白,休伯特大叔为什么要这么问呢?她从来没想过这种事情。她对未来的想法,从小就一直没有变过。

    “我不想离开维克镇……我只想有一天成为一个,能种出大麦,养大绵羊……还能保护农场和休伯特大叔的人。”

    “……”

    又是一声叹息。一只带茧的,粗糙的手放在她额头。休伯特说:“那么孩子,试着想象,你正在你的感官上建立一堵墙,一堵能把你不想要的东西都隔绝在着之外的墙——然后,不要再放它们进来,永远不要。”

    “我知道你可以做到的。”

    莱蒂斯照做了。她天赋异禀,很快在自己的视觉,听觉,触觉和味觉上都建立了精神屏障。

    但她晚一步才开始屏蔽自己的嗅觉,因为农场的空气里充斥着清新的,植物的味道,这是她感官过载时唯一的安慰。

    等她建立嗅觉屏障的时候,她已经从觉醒的发烧中清醒过来。她发现自己能够调节嗅觉的强度,但她没有尝试解放其他感官——过载的感觉太可怕了,她下意识地抗拒。她建立起了墙,躲在了墙背后。

    休伯特大叔说,这是因为她是一个护卫。

    她控制不了其他感官,因此只能算作觉醒了嗅觉。为了不让失控的四感影响她的生活,她需要一直加强精神屏障,直到她这四种感官和常人相同。

    休伯特说:“如果有人问起你的身份,你就如实告诉他们,你是个护卫就可以了。”

    就好像人很难去质疑自己的性别一样,莱蒂斯从没怀疑过自己的身份。就好像学校没必要教人区分自己是男是女一样,圣所的课程并没有讲到四种共感者的概念的区别。

    直到尼尔森今天掏出了维○百科。

    但是,梦中的莱蒂斯迷迷糊糊地想,比起百科词条,她还是更愿意相信休伯特大叔。梦里,他的语气是那么认真,又那么沉重。

    她果然只是一个护卫而已。

    “可是……”

    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脑海里浮现。它不像是人类的嗓音,更像是一阵风声,或者雨声造成的幻觉。

    莱蒂斯的眼前骤然清晰。她正躺在家乡小屋的床上,可在她面前的并不是休伯特大叔。

    一具枯瘦的,白发的尸体——白鸟的尸体,侧卧在她床上,和她面对着面。

    “可是,如果你的确是一个强大的哨兵,我是不是就能得救了呢?”

    死人蓝色的眼睛看着她,睫毛上带着冰碴,莱蒂斯感到刺骨的寒冷和窒息的感觉同时在她体内翻涌。她睁大眼睛,想要挣扎,身体却也如同一具尸体般动弹不得,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无比。

    乡间的小屋变暗,变冷,变得狭窄。她躺进了酒神节存放尸体的冰柜里。

    对不起,可是我……

    莱蒂斯脑子乱乱的,她并不害怕,只是觉得非常难过。她想要闭上眼睛,却不知为何无法将视线从尸体上移开。

    一种溺水感逐渐将莱蒂斯吞没,她僵硬的身体甚至无法发抖。她努力地吸气,呼气,抵抗着鼻腔里尸体的气息。严寒使她的肌肉僵冷,她用尽全力,也只握了握手指。

    然后,她似乎真的抓住了什么。

    一种微弱的温暖从她手心传来。

    动弹不得的莱蒂斯移动眼球,看见自己的手心中握着一根发光的,纺线一样的东西。它传递过来的温度像是一根小小的火柴,颜色却像是延展的星光。

    梦里太冷了。本能地,莱蒂斯尝试握住它。那光芒浮动起来,回应她似的,将她的手轻轻缠绕。

    然后,自这严寒与封闭之中,它用力地紧握住她的手,将她向上拉去!

    有光破土而出,莱蒂斯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的心脏还砰砰直跳,脑袋也有点晕,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在尼尔森的公寓里。

    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窥探进来,她低下头,看见了在床边打地铺的尼尔森。

    侦探还没醒,睡得很安稳。

    他的手一直牵着她,过了整整一夜。

    尼尔森终于醒过来时,他看见莱蒂斯正在翻从霍华德那儿缴来的手机。

    现在是中午十一点过,他能睡这么久,想也知道靠的是精神共鸣和肢体接触。于是下一秒,他和莱蒂斯默契地放开了牵在一起的手,并且默契地没有对此事做出任何评价。

    “你看到这个了吗?”莱蒂斯把手机举到他面前。

    屏幕上是霍华德和伦滋.赫夫迈的聊天记录,上面是伦滋在让霍华德替他预约一家餐厅的座位。这家餐厅位于圣卢赛特最高的大厦里,服务高端,价格昂贵,因其窗外的风景而闻名,所有靠窗的座位都必须预定。

    “早看见了。”尼尔森说。

    他在霍华德昏迷的时候就差不多把这手机翻遍了,自然看见了这条信息。

    当然,他不止看到了这个,他还看到了伦滋.赫夫迈发给霍华德炫耀的各种照片。赌博,嗑药,□□,还有向导之旅。

    那图片里白发的向导,之后成了那具冰柜里的尸体。

    这就是他要交给首席的情报,大概也是莱蒂斯此时脸色不太好的原因。

    “他们可真够心大的。”尼尔森把手机从莱蒂斯手里抽出来,对着屏幕念,“预约好了,少爷。周三晚六点钟,澳比利克斯餐厅,双人餐桌。座位按您的要求靠窗……哇,真好,这下任何一个卖得通黑客的杀手,都能通过这条短信把他精准爆破掉了。”

    莱蒂斯点点头:“嗯,我们也一样。”

    “哦,你也准备把他爆破掉?”

    “……我的意思是我们也一样可以找到他。今天就是星期三,尼尔森。我有话想问他,今晚六点钟,我会当面问他的。”

    “你的眼神真可怕,到时候记得藏着点。”尼尔森说,他倒是不会阻止莱蒂斯去找伦滋,他同样有想搞明白的事情——尼尔森的直觉告诉他,伦滋和这起连环碎尸案脱不了干系。

    这家伙是酒神节的客户,是两个死者的老板,但他在这场连环碎尸案里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尼尔森还不清楚。

    他只知道伦滋绝不是杀死两个哨兵看守的凶手。他是在第二个死者出现后才意识到这个案件和自己有关的,否则,在第一个受害者出现时,他就该串通局长禁止布列塔尼参与调查。

    如果碎尸案真的会导致伦滋.赫夫迈的丑闻暴露,尼尔森还得想办法把真相瞒下去。这很麻烦,尤其是在莱蒂斯还在他身边的情况下。但这是那老太婆的条件之一——丑闻只有在不为大众所知时,才是威胁的利器。

    “所以,我们今天的任务就这么定了?”尼尔森心累得不动声色,他从地铺上站起来,竖起三根手指,“第一步,去餐厅找伦滋,第二步,跟他‘好好聊聊’,第三步,活着回来,结束。”

    “不。”莱蒂斯摇摇头,坐在床上也竖起一根手指,“我查了一下,这家餐厅有着装要求,只允许西装和小礼服。以我们两个现在的样子,谁也进不去。”

    “很可惜,我们的第一步,应该是去服装店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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