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哨兵呆住了。

    男人——伦滋——转身走了。他要去挑选新的向导,继续他的向导之旅。

    瓦夫.埃蒙——海克的同事看守——他发出粗俗的笑声,走向向导。

    时间依然在推进着一切向前,只有海克.雷德还愣在原地。

    他起初没有认出那是谁。

    他只看见倒在地上的向导有一头落雪一样的,白色的头发。

    但这个人是谁?海克想,他能在百米之外看清狙击枪口的眼睛忽然模糊起来。

    他不应该认识这个人的,他见过无数死法各异的尸体,但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

    这个人皮肤苍白,身体枯瘦,被冷汗粘湿的头发紧贴着他的脸颊。他白得几乎要接近透明了,可身上又遍布着深深浅浅的伤痕。淤青,烫伤,破开的皮肉和刺眼的针孔,它们像是从他皮肤底下长出来的生物,随时都会顶破他体表这层薄膜。

    他赤身露体地蜷缩着,已经失去意识了,但身体还在条件反射地发抖。

    白鸟呢?海克的视线避开这具怪诞又破碎的身体,大脑下意识地思考着。白鸟是一个温柔的,健康的普通人,他穿着简单的宽松白T和牛仔裤,就像再常见不过的旅客。虽然最近看起来很疲惫,但他身上没有伤痕。

    海克还得赶紧找到他。他都已经想到逃出去的办法了。

    然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只见过精神图景里的白鸟。

    那个白色的,明净的,有蓝眼睛的漂亮青年,其实从没有真正和他见过面。

    潜意识似乎比他更快反应过来,他感到全身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到了地上的人身上,就像蛛网被一只蝴蝶牵动。

    不……怎么可能。

    海克否认着。他想把自己的感官屏蔽掉。可他的五感实在是太过强大,它们无情地把信息钉入哨兵的大脑。

    他确实认识这具身体,即使对方的轮廓已经因为过度的瘦削而变化,即使他看不清他的脸,但昏迷是下意识的动作——在精神图景里,他亲眼目睹了向导以相同的姿势蜷缩在崩塌房间里。

    海克那时去抱起了他,但此时他寸步难行。他的感官传递过来的信息残忍地,振聋发聩地,响彻他的耳畔。

    ——这具身体已经活不下去了。

    他杀了很多人,他太熟悉濒死之人的身体。他感知过无数次那种微弱而不规律的心跳,那种几乎将要停滞的血流和渐渐冷却的体温。而这具身体的状况是最糟糕的那种,他的器官都已经衰竭病变,紊乱的神经让他没有力气,肩膀却时不时抽搐。

    哨兵感到稳定下来的精神图景忽然地动山摇,而酒神节的走廊似乎也开始崩塌。

    只是看着这个连脸都看不见的身影,海克就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然而毫无察觉的瓦夫.埃蒙笑嘻嘻地走上前去,抓住那向导的头发,把他拉了起来。

    天堂一样的酒神节第三层里,海克看见了一双不能闭合的,已经失神的蓝色眼睛。

    然后他的大脑只剩下一片空白。

    那一秒,酒神节里的共感者都突然感觉到了寒意。

    所有人都感到了威胁,所有人都感到了胆寒,一种剧烈但阴冷的愤怒刺入他们的脊背,定格在了将他们骨骼拧断的前一瞬间。

    杀意,到处都是漫溢的杀意——地下一层酒吧嘈杂的舞池里,所有人忽然都停止了动作,地下二层的赌场里,评级低于A级的共感者们突然面带惊恐地下跪,一动不动。

    地下三层的哨兵们全部下意识进入备战状态,而地下四层里,拉奥孔的实验室,一个少女和一个S级的哨兵抬头看向上方。

    唯一没有反应的人是瓦夫.埃蒙,他一无所知地,满心想着向导之旅。

    在他身后,海克.雷德隐藏了自己的气息,漆黑的眼睛像是一片死去的宇宙。杀人对他来说就是本能,一只森蚺悄无声息地出现,只需要一眨眼的瞬息,就能碾碎瓦夫全身的骨头。

    “海克,别。”

    一个很轻很轻的声音直接在他脑子里响起。

    雨林里,一个白色的身影如同鬼魂一样站在海克身后。

    失去理智的海克僵在了原地,他茫然地向后看去,但那里又什么也没有。

    “请原谅我,我不能在你的精神图景里现身了。”他大脑里的声音说,“我现在已经没办法维持自己原先的样子了。我只希望你记住我健全时的模样,拜托了。”

    倒在地上的向导那已经失去视力的蓝眼睛空洞地盯着地面,脸上的表情却非常温柔。

    “然后走吧。走吧,海克。别在酒神节里动手。你和你的妹妹会有危险的。你们都才开始新的生活,你还帮她还清了学贷……你们还有很长的未来,不是吗?”

    “不……”海克呢喃着,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试图否定什么。他不想跑,却也忽然止住了攻击——他的思考全都静止了,他只觉得白鸟的声音让他想要落泪。

    “没关系的……我早就已经快死了。”

    白鸟听上去像是在叹息,又像是在微笑,他用一如既往的,温柔的声音补全了海克最想逃避的残酷现实:向导之旅对向导的摧残太大了,他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已经没有希望活着离开了。

    对此,他却只有一个请求:

    “海克,你一路走来已经很辛苦了……不要为了我这个将死的人,放弃你来之不易的未来。”

    “不,我不能……!”海克坚持道,他怎么可能就这么放弃。他趋动森蚺向瓦夫袭去。

    可白鸟在这时用最后的力量,调动自己的共感力。

    阳光和白色的羽毛,最后一次降临在了海克的亚马逊雨林——

    真正强大的共感者都知道,向导其实是很可怕的存在。他们能探知和改变他人的情绪,而情绪是支撑一个人行为的关键。

    对不起。白鸟想。

    他强行熄灭了海克的愤怒。

    然后,他知道,海克会逃离这里。

    因为海克.雷德是一个善良的人,他不忍看见给自己的雨林带来生机的人已经变成这幅凄惨的模样,他不愿意接受白鸟注定的结局。

    而白鸟了解他。他的情感又冰封太久,就像一个孩子,不知如何面对自己的悲伤和苦痛。等愤怒褪去后,他大脑里的第二反应,其实是逃避。

    那就快逃吧。白鸟想。他之所以在精神图景里从海克身后呼唤他,也是在给他下达暗示。

    向你身后的那个方向,向我不在的那个方向逃吧。逃离这个我已经濒死的残酷现实,逃离你面前这具惨不忍睹的身体。请相信我给你的错觉——我还在你身后,我还没有离开。

    这样就够了……

    向导垂着头,他没力气去看海克了,何况他的眼睛早就看不见任何东西。但直到这身体死去,他都没有闭上双眼。

    海克在跑。

    这里是圣卢塞特的老伯爵街,光怪陆离的霓虹灯点亮人潮。有人在怒骂,有人在尖叫,他撞到了很多人,还差点没躲过马路上的车辆,因为他的视线昏花模糊,耳边嘈杂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海克的感官从来没有这么迟钝过。

    上一秒他还在街上,下一秒,他又被拉入了崩坏的雨林,他甚至无法判断自己究竟在哪。他的感知全部紊乱了,记忆也不是很清晰。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酒神节的了,但他机械地迈着脚步,只想远离……

    他想远离什么?

    他感到神游症的幻痛再次升起,十岁那年项圈带来的电击和塔的任务带给他的阴影如同风暴同时将他撕裂。他被一个愤怒的男人一把推进路边的小巷,然后漫无目的又跌跌撞撞的前行。他想跑去……

    他想跑去哪里?

    垃圾箱旁边蹲着的“蟑螂”看着他,起初一脸事不关己,想了一会儿,突然笑了出来。

    “哦!是你,那个之前在这种垃圾地方突然晕倒的家伙,我们都说你迟早会加入我们的,你真的回来啦?你真的回来啦!哈哈哈哈哈!”

    伴随着“蟑螂”刺耳的笑声,一道闪电划破亚马逊森林的上空。海克突然跌倒在地上,抬起头茫然地环顾四周。小巷内只有他和垃圾箱和“蟑螂”,两边的高墙切割出一块暗淡的天空,浮动着浑浊的云。

    不……

    他这是在哪?白鸟又在哪呢?他带他跑出来了吗?海克想着,感觉自己的大脑一片混乱。真奇怪,他有点想不起白鸟的样子了,他的脑子里总浮现出一具濒死的身体。

    可他总觉得白鸟应该还在自己身边。他不可能抛下他的。

    他捂住了自己的头,弯下腰,蜷着身体,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

    如果你在的话,拜托和我说话。

    “海克。”

    一个很轻很轻的声音直接在他脑子里响起。

    巷子里,一个白色的身影如同鬼魂一样站在海克身后。

    失去理智的海克僵在了原地,他茫然地向后看去——

    白发蓝眼睛的青年就在昏暗的巷口,他健康,完整,发丝雪白得刺目。

    “抱歉啊,我现在没办法扶你起来。”白鸟像是没注意到海克的震惊那样,不好意思地面露歉意,“因为我的身体似乎确实已经死掉了。”

    “但也许是因为我和你的精神图景联系紧密……我的精神,似乎转移进你的精神图景里了。我刚刚失去了一阵意识,醒来之后,就发现自己跟在你身边了——咦,海克,你怎么了?”

    白鸟惊讶地看着海克。

    杀手的眼睛睁得很大,就这么怔怔地看着他。一滴泪水从他早已干涸的黑瞳里淌出,像是死而复生的魂灵的第一声啼哭。

    “啊……啊啊……”杀手发出几个沙哑的音节,但白鸟已经足够了解他,他知道他想说什么。

    ——你竟然真的还在我身边。

    “是啊。”于是白鸟说,他已经成为海克精神的一部分,他们的对话,只有他们彼此能听见。

    “从现在起,一直都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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