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县里医堂要比镇上的大,后堂分作里外,前半截是安顿病患,后半截住着杂役还有三位医徒。

    郝管事并未随着一并挪到县里,来此处是当初在镇上上工足有一载,推拿手法已深得郝管事夸赞的一位,暂做管事,名姓阮。

    因有当初镇上作势,这家医婆馆其实并不寥落。

    孙豪瑛借着上午的空挡,把告休一日前落下的一半医案补充完善。

    日中吃过,在后堂歇了片刻,起身预备去医局见何博士。

    正收整着东西,门口叩响,是于秀玉身旁伺候的阿和。

    阮管事领着人进来,回禀事情。

    “孙大夫,阿和自来是在堂里做杂役的。今上晌来了一位女客,提起自己年岁不深,却已经生了华发。阿和听了,有个点子,想跟您说一声。”

    阿和恭敬地拜礼:“孙大夫,奴婢从前在于家伺候,有个家传的方子专门给后院的女子浣发,时日久了,药效通了头窍,可使白发褪去焕起新发生机。且此方对去除女子长发皮屑也有效。”

    孙豪瑛从她手中接过白纸,粗略一看。

    肉桂、无患子、三七、石斛、女贞子等等,其中黑桑引起孙豪瑛的兴致。

    黑桑此物属于食本,甚少出现在药材一科。

    然思其精华功效,可促血液循环,对于细软发黄的头发有粗壮亮丽的功能。

    “你是想在后堂舍间做这门生意?”

    阿和点头:“孙大夫,这方子挺有效的,从前在于家深得后院姑娘们的喜欢。咱们堂里本也是做女家善保的生意,养发护发不也是殊途同归嘛。”

    孙豪瑛想想,看向阮管事。

    “你觉得呢?”

    阮管事既然带人过来,心里便是默允了。

    “堂里杂役人手足够,阿和既有这手艺,能用上自然是好的。”

    孙豪瑛垂眸看看方子:“其中配比有些不妥。”

    她沉吟一番:“这样吧,可先拟出个章程来,与大郎君回禀一番。他是管着堂里账目的,如何定价,又该如何给阿和分润,后堂里哪几间舍改动,他会安排妥当。到时你再来我这处领改好的方子,不急着上手给女客推,先堂里人使唤上一月,看看效果如何。”

    阿和高兴地说好。

    安顿好这件小事,孙豪瑛与落葵还有于秀玉三位医工一道去医局。

    熟门熟路,到时正遇上何博士在翻捡药渣,检点手下弟子的功课。

    孙豪瑛凑过去看。

    何博士见她来了,“你说,从这药渣里头能看出什么”

    孙豪瑛取了一侧的竹別板,翻动几下,又凑到鼻子底下闻。

    而后一一说出其中几味药材。

    “从药材来看,应是给妇人坐胎的药水。只从药渣来看,先三碗水的火候有些大了。菟丝子本应文火才能最大发挥效用,火一大,药效失衡,坐胎效果要减一半了。”

    何博士心下满意,回头朝着弟子一顿喷。

    喷得那弟子险些哭出来才罢休,不耐地挥手把人赶走。

    孙豪瑛几人听得眼皮子直跳。

    起初来何博士这头,几人轮着被这般吼过。

    孙豪瑛好些,勉强过关。

    落葵基本功不扎实,于秀玉等人刚摸到门槛上,自然被何博士骂得狗血喷头。

    “今日来做什么?”

    何博士骂了人,心里舒畅了,往躺椅上一坐,摇着蒲扇驱赶蚊虫。

    孙豪瑛提问的是前几日从外地赶来的女患。

    “何郎君写就的方子,我之后研究过。苦思过后,甚为敬佩。只是治标不治本,效用微弱,难道无法根治吗?”

    何博士觑眼瞅她,“根治?病患表征糜烂,腹肠疮生溃血,谈何根治?”

    “假若开刀呢?”

    何博士摇扇子的动作停住:“小女医,莫以为自己学了些本事,便是那悬壶济世的神仙。开刀?我听过你曾以刀助产,实则是你得逢天机,侥幸未出人命。”

    “汉时有女,曾有淳于衍留下医著《妇人婴儿方》,其中女科以数例为后世医者留下宝贵的经验。”

    “《墨子·鲁问》有言:择务而从事。不死循成规,一切以实效为主。”

    “何博士,我想试试。”

    何博士许久未曾言语。

    老练而深邃的眸光望着眼前女子坚韧的面容,过了片刻起身去往后舍。

    再折返时,他手里拿着一本古朴的书册。

    “此乃老夫无意所得,今日见你心诚,便算薄礼赠你吧。”

    孙豪瑛茫然地接过。

    扉页无字,翻开看过几页,震惊地看着何博士。

    “这.....”

    “自来医术传男不传女,这本医经著作留在我手上,即便传于五郎,也是浪费。”

    何博士摇摇头,轻叹一声:“女子生病,却因声名唯死不得治,何苦来哉?”

    医经浅看,孙豪瑛便知他为何有此感慨。

    只是其中治疗之法过于私隐,太过深入,便是性命无忧,女子也会被逼杀于家中。

    “其中大半多是老夫与数位医大家共思,然终得纸上笔墨。赠你之后,若能见于世人,何尝不是功德一件?”

    何博士舒展了眉眼,“听闻你家中夫婿是个性子宽的。”

    对上孙豪瑛投递来的眼神,何博士摇着蒲扇悠哉悠哉:“千百年多少妇人如沙砾做了男人基业的奠基石。如今周家大郎为你功业伏腰,也不是不行嘛。”

    孙豪瑛一丝迟疑都无地接过医经。

    “我不会辜负您的期许。”她如是保证道。

    是夜

    周宴归家时,正堂灯火通明。

    夫妻坐在一处,孙豪瑛把今日与何博士的谈话陈述一番,“从前许多病患,我不得其法。有了这本经书和何博士的指点,我会越发上进的。”

    越发上进,便意味着可能会冷落到周宴。

    故而心里有些忐忑。

    周宴捏捏她手掌,“只是不能帮到你,心里遗憾。”

    “但你放心,既成婚前我作保不会叫你烦扰家中,我便是这镇宅的巨石。你只顾风雨闯荡。”

    她自然是知道他言出必行。

    “只是...”

    他又顿住,迎着妻子笑意盈盈的面容,刻意卖乖:“你自忙着雄心伟业,若得空闲,常来感念我的辛苦就好。”

    孙豪瑛对上他眼底渐起的深色,脸颊泛起热意。

    “这么多好吃的都堵不上你的嘴!”

    她羞恼地垂下眼眸。

    只是一顿饭,两人握着的手迟迟没有分开。

    **

    日子渐入正轨,医堂仪程落定后,孙豪瑛经由医局何博士的引荐,聘了一位李姓医婆入堂坐值。

    这位李医婆年约四十,与何博士有一重姑侄关系,早前是被高门供养在后院专为府中女眷照管。

    那高门调任京师,李医婆不愿远走故乡,故而辞去职,正巧孙豪瑛堂里缺个大夫,延请来了之后,分去她身上不少担子。

    何博士赠送的医书只为女子,且在痈疽方便见解独到。

    高堂待诊,自是浪费辰光。

    端午过去,孙豪瑛打听到隔壁县镇有位上了年岁的妇人患有此疾,车马周转,踏上行路。

    岁月如梭,一晃匆匆两载,又是一年岁末

    孙豪瑛自南蜀一路水行,辗转上了车马,再返岐山。

    长乐巷的舍院陌生又熟悉,她坐于琉璃窗下,望着院外台阶下的竹丛发愣。

    秦妈妈进门看她这般,笑着解释:“这是大郎君去岁种下的,夏日时茂绿得很,现在看,倒是有些凄凉。”

    “周宴书信中有给我写过。”

    一别两载,孙豪瑛周身气质越发沉稳,年少时惊艳整个清平镇的浓颜内敛藏锋,一颦一笑含蕴着岁月许给她独有的通透温柔。

    “您归家,老奴真是高兴得不行!”

    秦妈妈说着红了眼眶,“上回大郎君给家里捎来信件,说是您过渭川时落了水,行踪不明。老奴不敢传给清平那头,生怕吓着两位主子。后来又得音儿,大郎君和您在川南遇上了,我这心才算是落回肚子里。”

    “少夫人,这次回来,您还要走吗?”

    孙豪瑛摇摇头:“暂时不走了。”

    秦妈妈放下心来,正欲开口,却听窗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保准是大郎君回来了。”

    门口脚步声沉重,孙豪瑛笑着起身。

    帘子撩起,高大挺拔的身影落入眼底。

    周宴着一身竹青色的冬袄,眉眼修长舒朗,眸光落在孙豪瑛身上是骤然现出光彩。

    “阿瑛,你回来了!”

    秦妈妈看着两人紧紧地抱在一处,悄默声避让到外头。

    梧桐红着鼻尖在跟温管家说闲话,见了秦妈妈,恭敬地行礼。

    “大郎君真是的,大前天才跟少夫人分开。又不是闹了两年没见面,用得着急成这模样嘛?”

    秦妈妈看小子不懂,笑眯眯地摇摇头。

    “这两年大郎君除非不得已,从来都跟在少夫人后头追。今儿是渭北,明儿是皖南,后天一个不找着落,人就滑去淮安一带。千百里的,少夫人为疑难杂症漫天跑,大郎君却不能真把一家子产业甩得脑后不管。”

    “要不是周老夫人过身,大郎君必定是要与少夫人同归家的。”

    外头人议论着,屋里夫妻两个絮絮黏着。

    孙豪瑛好容易扯他坐下:“老夫人的丧仪准备得如何?”

    周宴说尚可。

    只分别了三天,却像是隔了好些年。

    大约这间屋舍阔别两年重新迎回它的女主子,竟也让人心旷神怡。

    “归程可还顺利?”

    周宴蹲在她膝前,大手搓搓落在她还扁平的肚腹上:“它呢,它还好吗?”

    孙豪瑛好笑地看着丈夫。

    “才两个月大,什么都摸不出来。”

    但是他的欣喜是做不假的,只好把细腕递给他,教他如何评判脉象的好坏。

    “还吐吗?”

    周宴追问:“你不是说要在府城呆到三月胎才会动身嘛,怎么突然回来了?家里的吃食我还没准备妥帖呢。”

    这个孩子是个意外。

    今年秋天孙豪瑛乘船南下,不想遇上临汛,卷入洪水。

    侥幸被河汛下游的一户农家相救。那农户的老娘妇疾缠身多年,孙豪瑛自然不会撂下不管,只请人给捎了信,而后便留在农户家中给老太太看病。

    待得周宴寻来,自然一番夫妻情热。

    双双没能把持住,只一个销魂夜,便出现这样的意外之喜。

    自诊出孕像后,孙豪瑛便起意动身。

    两年在外,自有一番成长,何博士赠送的经书早已被她吃透,更甚有了自己的拆解。

    正是归家,安心研些自己心得的最佳时机。

    “留下本是为了给府城那家旧患复诊。”

    孙豪瑛的语气带了些沉重:“只是她病得太重,积重难返,临终前不愿再拖累贫寒小家,让我不必费心了。”

    病患一生为家业操劳,不愿再吃苦生生的药汤,只想与家人一起平静地度过最后的时光。

    孙豪瑛突然想到自己的家人,便也踏上了归家的路。

    她抚上丈夫眼角的细纹,“这两年,劳你为我多费心了。”

    周宴说不会。

    一味忍去这两年马背上经历的风雨,“常去寻你,也看了不少这世间山川盛景。陪着你在病患家种辗转,好似也经历许多人事,越发珍惜我和你的夫妻缘。”

    “你不必愧疚,一切是我自己乐意的。”

    周宴将人抱在怀里,晓得她笑容下的闷闷不乐,是受了府城那位病患的影响。

    屋中温情的话语一直持续到上灯。

    周宴还要去老夫人丧仪上照管,孙豪瑛本想跟着,却被拦下。

    “你我虽不全信神佛之道,最好还是避讳下吧。”

    他喊一声秦妈妈。

    秦妈妈等人才知少夫人是有孕归家,喜上加喜,不好炸鞭与周老夫人的白事冲撞了,便让温管家寻了红灯笼挂在舍内廊下,总也要见个红意头。

    “大郎君考虑周全,少夫人也不必这时候露什么孝名。”

    秦妈妈提了铜壶热水进来:“您若是真在乎孝顺名头,这两年也不至于忙得不着家。”

    孙豪瑛按捺下意动,老实地坐回长榻上。

    烛心炸个砰响,赶路好几日,且有孕在身,昏昏沉沉听着秦妈妈絮叨舍里舍外的事情,打起了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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