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氏很早便提出要给女儿请一位宫中出来的教养嬷嬷，可是林绍文对此嗤之以鼻。首先，他作为寒门科考出仕的典范，骨子里对于世家的某些做派非常排斥。

    这一点，从他对于姨娘的选择和偏好上来看，便可知道，他对于如同姜氏一般尊贵且恪守世家贵女规矩的女子简直恨不能敬而远之。年少时的理想和梦幻都已褪去原先的颜色，他厌屋及乌，也早已忘记，究竟是先讨厌起姜氏，还是先讨厌起如姜氏一般恪守女子规矩的世家贵女。

    总之，他对于自己的女儿，有一条清晰确定的路线：养在深闺，安分守己便可。

    可是白姨娘宛若疯癫的咒骂，让他意识到，他原本的想法很美好，但是现实是：没有规矩，不成体统。他无法忍受自己的女儿，做出如白姨娘那般举动。说到底，对于白姨娘混合着血泪的指控，他表面云淡风轻，心里其实在意得紧。

    所以，当姜氏再次提出要给女儿请一位教养嬷嬷的时候，他改变了主意。

    对于一个家庭而言，当家主母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一个家庭的三代。他开始意识到，针对女儿的教育也是非常重要的，转而非常坚定的支持姜氏给女儿们请教养嬷嬷。

    这些事，都是林一秋从喜鹊和四儿那里听来的。

    她还听说老爷把白姨娘关到庄子上去了，勒令她在那里抄女诫，一直抄到林家入京为止。白姨娘一走，林府后院清静了许多，林一秋觉得一切正在往越来越好的方向发展。

    按照惯例，姜氏对于已经提出的事情，都会提前有所行动。她的恋爱脑虽然常常令人诟病，她的执行力却是堪比行军打仗的将军，一个人坐镇林府后院，将丫鬟婆子伙计小厮，硬是使唤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这一次，也一样，不过几日，她就拿着一位嬷嬷的拜帖走进了林绍文前院的书房。

    “这么快？”

    林绍文惊觉姜氏的行动力之迅捷，有些诧异，他还以为这事起码得好几个月才能敲定下来。

    请一个嬷嬷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要先知道有哪些嬷嬷如今被宫里放出来了，还要一一查探问询，确保嬷嬷的能力与可靠性，还要与嬷嬷亲自通信，最后确认之前谈好的一切。

    事情听着简单，一通操作下来，不但考验的是家族的人脉广度，也是考验时间和精力，以及眼界和财力。还有一个更大的难点在于，宫里那些知名的嬷嬷，还没被放出宫，就已经被梁京里头的各个世家提前定好了。这些老嬷嬷久居深宫，是家国大事和宫闱密事的一线见证者，一向深受名门大家的追捧。

    所以当林仲明看到姜氏递过来的帖子上写着，“淑芳宫容嬷嬷”的时候，心里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太太这是请了宫里的嬷嬷？”

    姜氏点头，也没解释，甚至没有坐下。

    “容嬷嬷过几日就要到我们府上来，我听说巡南候的姑老太太从前在京里和容嬷嬷是旧相识，想请了你下拜帖，请姑老太太一叙。”

    “姑老太太那里，你平日里也时常走动，怎的今日一定要下拜——”

    话说到一半，他反应过来，姜氏是希望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符合京中贵女的身份，平日里懒散些不要紧，如今却是来了个专门教规矩的嬷嬷，她希望自己的言行不要辱没了自己尊贵的身份。

    林绍文道，“这有什么打紧？你要便拿去。”

    ……

    还没有见到容嬷嬷之前，林一秋已经对这位大名鼎鼎的名门淑女培训师产生了许多联想。

    她觉得这位尊贵的女学导师一定跟她的名字一样令人闻风丧胆，因为她自己听到这名字的第一反应就是《还珠格格》里面那个总是扎人手指的容嬷嬷。

    林一秋有点害怕，又有那么一点点好奇。因为她总觉得，人与人之间的相遇，应该有一些更加深刻的原因。她能遇到一个叫同样名字的嬷嬷出现在这种时刻，总该不可能是巧合吧。

    何况，就算不是《还珠格格》里同款的黑心恶毒嬷嬷，也应该是非常严厉那一挂。她有一种预感，接下来的日子可能要不好过了。

    事实上，容嬷嬷一踏进吾芳斋，就第一眼注意到了姜氏脚下那只雪白又肥胖的柯基足承，狗狗趴在那里，不声不响，似乎闭着眼睛睡着了。

    林一秋期待她表现出一点点好奇心，哪怕只是好奇这只狗在一开始的时候究竟是怎么被训练得这样一动不动的乖巧样。这样她就好顺势问出那个她一直想问却不敢问的问题：“太太为什么要用一只白色的狗作足承？”

    哪怕她早已知道问题的答案——雪白色的柯基暗指白姨娘，太太这是要将白姨娘踩在脚下的缘故。

    可惜，林一秋注定要失望了，容嬷嬷好歹是宫里出来，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在大风大浪前面无表情，不合时宜的话自然永远不会说出口，如今又岂会因为一条狗，破了自己的规矩？

    宫里出来的嬷嬷毕竟见多识广，别说是狗，便是拿一头狮子垫在脚下，她也觉着是极为正常的。她原先想着，如果这一趟林府合适她待着，她就在此处待久些。如果不合适，她就找个借口，赶紧离了去。

    凭她宫里出身的老资历，京里大把的官宦家庭愿意请她作教养嬷嬷。再不济，她那远在肃州的侄儿也是个好的，时不时就来信询问嬷嬷何时返乡。

    如果林一秋听到她的心声，一定会感慨，“啊，这就是妥妥的卖方市场？”

    更何况，宫里的各位贵人，哪个没有点与众不同的喜好呢？

    说起养小动物的，裕华殿的各位小主，人人都爱养猫，动不动就要为自己的猫起些争执。便是太后，也养了几条哈巴狗。最有趣的是那苏妃，她自己建了一座马场，每天都要亲自喂马，有时甚至会把马骑到宫里来。

    还有近来颇受宠爱的端妃娘娘，用一种长毛兔子做冬日的手暖。容嬷嬷至今不理解，那长毛兔子是如何乖巧地呆在人手上，一连几个时辰都一动不动的。何况，兔子急了不会咬人么？

    总而言之，宫里各式各样的人见多了，她能容忍且看淡的东西也就多了。因而，当她见到姜氏脚下的“足承”时，早就见怪不怪了，不但脸上笑意不改，还夸那狗狗听话。

    林一秋失望的看着淡定的容嬷嬷，她一身粗布衣裳，身上没有半分装饰，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有几道深深的皱纹，仔细观察五官，还能见出她年轻时秀丽端庄的样子。她笑起来，眉眼弯弯，很有几分和气，跟《还珠格格》里面的容嬷嬷完全不同。

    林一秋心想，这第一印象还不算太糟，接下来若是能够好好相处，说不定也能过一个还算不错的童年。

    姜氏非常热情地招待了容嬷嬷，表现出了极其礼貌一面，礼节标准简直顶格拉满。

    林一秋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跟平日里的她完全像是变了个人一样。看姜氏努力笑不露齿，讲话又时不时多用袖子捂住嘴，一举一动，很是庄重得体的样子，简直像是在看一场真人秀。

    林一秋觉得兴味非常。

    容嬷嬷对姜氏的第一印象还不错，她仔细观察，觉得这位姜氏嫡女果然名不虚传，姜氏的贤名她在宫中亦曾有耳闻，如今一见，更觉赏心悦目。

    看着姜氏不急不缓，优雅标准的喝茶姿势，她在心里一叹，不愧是梁京姜家的嫡女，嫁给楠州城的一个寒门，实在可惜了。

    虽说梁京姜家这些年已经有些没落的迹象，也不再日常伴在圣驾左右。可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该有的东西还是有。姜氏不单说话的方式让她觉得非常熨帖舒适，语气又很典雅讲究，一举一动都透露出从容淡定，便是笑，也是高贵克制的。

    正是这种名门嫡女的超高标准，让她对林家的这三个孩子产生了很高的期待。

    “嬷嬷，真是辛苦你了。这一路舟车劳顿，实在是不容易。”

    容嬷嬷笑，“哪里哪里，不过是一把老骨头了，坐在马车里晃悠几日就到了。又不是骑马，那才是真的累呢！”

    姜氏笑道，“嬷嬷您看，这是我们家的三个女儿，这是大女儿林宜萱，这是二女儿林宜芷，这是三女儿林一秋。快，你们姐妹快向容嬷嬷问好！”

    三人依次向容嬷嬷行礼。

    容嬷嬷道，“这三个姑娘，我第一次也看着，便觉得特别好，可是从前请过哪家的女师傅？”

    姜氏笑得合不拢嘴，“哎呦！嬷嬷说的什么玩笑话？这三个猴儿打小就顽皮，只在自家园子里头好生养着，也不曾认真学过什么东西，嬷嬷全当是白纸三张，放心大胆的调教！”

    随即又说道，“能得了容嬷嬷的调教，是我们家三个姑娘的福气。想想那宫里头，谁不说容嬷嬷的好呀？便是我娘也提过您的。”

    容嬷嬷听到熟人，问道，“姜老夫人近日可好呀？”

    姜氏有些腼腆，“母亲自然是极好的，前两日还说要亲来楠州看看当年的老姐妹呢！”

    容嬷嬷笑了，“姜老夫人这般硬朗便好，姜老太爷前几日正在京中为了北部赈灾的款项忙活呢，国之肱骨，几十年如一日啊。”

    姜氏蹙了蹙眉，侧身提袖，喝了一一小口茶，“能为圣上尽忠，为国家出力，是我姜家的荣幸。”

    容嬷嬷也喝了一口茶。

    在她的观察中，林家的三个姑娘，一举一动，简直粗鲁至极，丝毫没有美感。三个花一样年纪的姑娘，一个喝茶时发出刺耳的“猪叫”，一个身子挺直得似那僵硬的老木头，还有一个，明明睁眼坐在那里，却似乎完全已经睡着了，只有肉身在此。

    似姜氏那般，名门姜家该有的样子，她们似乎半点没有。

    别看容嬷嬷嘴上说的客气，实在是不想抹了姜氏的脸子。

    当然，这真话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说。还得明日正式上课的时候，再仔细看看。若是掩在尘土中的璞玉，必要让她的光辉露出来；若是淤泥里的顽石，便是如何捶打，也变不出其他模样。

    她心下稍定，又听姜氏在一旁，絮絮叨叨的说着感谢，以及京中旧闻，笑着点头示意，不再多说什么。

    总的来说，她对林府的印象还不错，主要是进步空间巨大。她打算接下来好好花点功夫，把林府这三姐妹好好教养，收拾齐整起来，争取尽快让她们有一个京中贵女该有的样子。

    为此她制定了严格的教学计划，希望能够以更高更快更准的标准，把三个孩子的言行举止抓起来。

    太阳向西，过了晌午，姑老太太来了。

    众人再次齐聚吾芳斋的会客厅。

    姑老太太抓着容嬷嬷的手，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老姐姐，你可来啦！”

    容嬷嬷笑得亲切，显出几分顽皮来，“都是你这个好妹妹！整日写信催我，我再不来，你的信都快比外头那窗台子还高啦！我都一把老骨头了，谁经得住你这么催？”

    姑老太太笑着去挠她。

    林一秋震惊，这容嬷嬷怎么也跟变脸似的，不同的是，姜氏是朝着名门贵女的模范变，容嬷嬷是朝着邻家爱开玩笑的小姐妹变。

    古代高质量女性都这样么？说变就变？变色龙？

    两人是多年旧相识，早在闺中时就是认得的姐妹，在京中时玩得极好。

    “这一晃许多年过去了，如今再见着，只觉得不是一般的亲切。老姐姐，你今晚到我那府里歇着吧！我们也好说说话。”

    当夜，两人就在巡南候府的一间屋子里，将这中间隔着的几十年，姐妹俩的生活，说了个够。

    容嬷嬷吃了一口茶，拍了拍姑老太太的手说道。

    “我的好妹妹，你上回给我寄的信里头说的我都仔细看过了，今天我看这姜氏也没你说的那么刁钻呀。便是林家底子薄些，没什么底蕴，看着也小门小户的，反而人口简单，后院里的看着也很是齐整。”

    “啧啧！”

    姑老太太凑近她的耳边，笑着说，“是你来的时间赶了巧罢了！但凡早两日到这楠州城，便不会错过这场戏！你是不知道，他们林家的那个姨娘，就是那个庶长子的生母……”

    你倒好！躲到这楠州城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