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三，阳光明媚，风和日丽。
宜出行，宜待客……诸事皆宜，大好的日子。
林府今日喜事成双，里里外外，从上到下，张灯结彩，一派热热闹闹的景象，丫鬟婆子们领了差事，端着物什从吾芳斋进进出出，人人脸上都喜笑开颜，竟是比大过年的时节更加喜庆。
林一秋一大清早就被团妈妈拉起来梳妆。
“姑娘眼见就要九岁了，是大姑娘了，可不能再淘气！”团妈妈说着，给林一秋头上挽起两个圆圆的鬏鬏，又把太太昨日送过来的十来片贴头赤金叶子细细地贴在那鬏鬏上，额上梳下两条垂发，用金箔密密地扣上，别在鬏鬏前头。
眼见团妈妈拿起金丝云锦，还要继续缠在林一秋头上，喜鹊叫了起来。
“妈妈这是做什么？我们姑娘的脑子都快被妈妈缠没了！”
她这话说得夸张又俏皮，屋子里的人都忍不住笑出了声，笑声缓解了林一秋头上的头发拉扯的痛感。
团妈妈讪讪地放下那云锦带子，“太太说了，府里今日要来贵客，姑娘们都得打扮起来。”她说着，拿起乌木盒里新打的红宝石琉璃钗，仔细地别在那鬏鬏后头，林一秋只觉头上一沉，缩了缩脖子。
林一秋顶着紧绷的头皮，沉重的琉璃钗，上身穿了件大红色金丝边儿彩云锦交领半身袄，下身一袭白玉兰花枝镶金丝缎裙，踏着一双粉色金线双宝绣鞋，领着四儿朝吾芳斋走去。
林一秋的屋子可算作吾芳斋的附院，离吾芳斋不过两个游廊的距离。林一秋慢吞吞地走着，迎面时不时走来端着物什的丫鬟婆子，于是又要时不时停下来，等丫鬟婆子给自己行礼。
两个游廊，走了半个时辰，眼见马上要进吾芳斋了，四儿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姑娘今日也忒讲规矩了，走个路子怎的就成了龟速？容嬷嬷先前教规矩不还教了疾步么？怎的今日突然就这般讲究起来？”
林一秋小幅度转头，看向四儿。这姿势在路过的丫鬟婆子看来极为优雅，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这一转头基本上冒着脖子扭断的风险，试图和四儿达成共识。
“四儿，你瞧见你家姑娘我头上的钗子了吗？你知道那一串串红宝石有多重吗？”
又有丫鬟婆子站定给她行礼，林一秋都快哭了。
四儿恍然大悟，同情地看了看自家姑娘。
“姑娘，实在忍不住就哭吧，没事的，我不笑你。”
“哭？我才不哭，哭泣只会让我的眼睛更加明亮！她们会觉得如今这点场面便能把我感动或者使我臣服。不！不行！”林一秋拿出不争萝卜争口气的架势来，领着四儿进了吾芳斋，宜萱已经坐在里面了。
四儿低头，沉默地紧跟在林一秋身后，接着她又听到自家主子轻快的低语。
“更何况，你也见了宜萱那个国字脸上的两个小眼睛了嘛？我哭得狠了，眼睛又大又亮，不得把她气死……”
话音刚落，四儿看着林一秋一脸恭敬地向大姑娘问好，嘴角不禁有些抽搐。
宜萱宜芷也和林一秋一般，都是喜气洋洋的打扮，两人头上也都戴着新打的钗子，宜萱头上是凤枝镂空镶金雀儿，宜芷头上是金边彩染大簪花。
那金雀儿看着恢弘，却是镂空；
那大簪花看着喜庆，端得轻巧；
这红宝石再贵重，还是石头啊！
狡猾！
林一秋在心里腹诽。
不过这么一会儿，她觉得自己脖子已经快断了。几十斤的贵重石头压在头上嘛……
现在她稍稍明白那些富太太戴着几十克拉鸽子蛋的的感受了，痛也得忍着，不就是腱鞘炎关节炎脖子骨折么？统称富贵病来着！
三人依次向姜氏道喜。
宜萱：“芝兰新茁，英声惊座，祝母亲福禄安康，事事顺意。”
宜芷：“祝母亲心想事成，天赐石麟阖府喜，瓜瓞绵绵万世昌。”
林一秋：“额……祝太太……祝太太吃嘛嘛香，心情好，便什么都好！”
昨晚喜鹊还教了她好些雅致的词来着！一紧张起来，她怎么一句也想不起来了？
林一秋暗自恼恨。
姜氏看了她一眼，刚刚积攒起的贵妇人范儿，眼见烟消云散，幸而陈妈妈进来了，对着太太一顿低语。
原是外头来了不少夫人太太，姜氏要去待客，还要顺便把姑娘们也带上。
林府的三位姑娘被妈妈领进了会客厅，依次在女客面前转了一圈。娇俏贵气的宜萱已经习惯了这等场合，很是轻松自在，丝毫没有半分胆怯。温婉雅致的宜芷时不时露出矜持的笑意，精准投放，正和几位太太的品味，连连赞不绝口。
林一秋比两个姐姐都矮，顶着个几个月好不容易养出来的包子脸，被这个伸手摸一把，又被那个拉住揉一揉。被独自埋没在胭脂水粉太太堆里，林一秋差点窒息。
怎么个个都来摸她？
小童八岁半，没有人权的吗？
最后是一双温柔的手救了她。
“我家的三姑娘，自小有些憨气，倒是叫太太们看笑话了。”
姜氏蹲下来，亲拿帕子擦了擦她的脸，当着众人的面，帮她整理衣领，又伸手把她头上沉重的红宝石钗子取了下来。
“秋姐儿怎么戴这么重的发钗？可怜我儿？是不是屋子里的妈妈又不听使唤了？”
不是，是你昨晚让人把这个发钗送过来的，还要团妈妈务必要给我戴上，林一秋眼中含泪。
围观的太太却只觉感动，哦，多么母慈女怜的画面啊！
姜氏拿帕子擦了擦林一秋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 “秋姐儿是不是累了？现在先去歇着可好？”
林一秋点点头，虽说姜氏喜演戏，可是她确实不想在会客厅里被一群太太围着捏脸，又怕自己一举一动万一没有符合规矩，丢了林府脸面。相比之下，让她“先去歇着”的太太，温柔得像天使一样。
林一秋跟着婆子，带着四儿走了。
会客厅里，太太们都在恭维姜氏，说她真是心慈，对侄女多有照拂不说，更是堪比亲母，实际上，有一位家中只有庶女的太太甚至抓着姜氏赞叹道。
“便是亲母，也比不得太太这般了！”
林一秋早早地出了吾芳斋，打发了姜氏派来的婆子，却也没有急着回自己屋子。
她带着四儿进了林府后院的园子，两人来到飞花榭前的三角亭中。
飞花榭自从容嬷嬷走后，便失了往常的热闹，林一秋静静坐在三角亭的边上，趴在护栏上，看锵儿湖里自由自在游来游去的鱼儿。
她听着锵儿湖里时不时传来芦苇飘荡的哗啦声，还有鱼在阳光下摆动着肥胖灵活的身材，一条肥胖的鱼儿一跃而起，在那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化作了一道粗短的经文。
岸上的树木倒映在水中，风吹树动，岸上的翠绿与水中的波纹一起游荡，她看得有些痴了，意识在恍惚间觉得有些朦胧，竟是分不清这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
“姑娘，不若今日就把饭摆在这亭子里吧。”
日头高照，四儿看向仍旧一言不发趴在花荫中的林一秋，好半晌才等来林一秋点头，于是欢快的出了亭子，她打算先去叫喜鹊来摆饭，自己去前院和会客厅打听些消息，好让自家姑娘高兴起来。
林一秋撤得早，所以完全没有赶上真正的热闹。
早在昨日，姜氏就已经告知了三位姑娘，今日府中有贵客，三个姐儿都需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林一秋不知道来的是什么贵客，宜萱已经开心地问了起来，“我说母亲，这回来的可是刚刚回京的舒二哥哥？”
见宜萱满脸的欢欣雀跃，林一秋却在心里琢磨这个舒二哥哥又是谁，只听宜芷也难得主动答话，“怎的却不是舅舅？”
林一秋这才反应过来，所谓贵客，来的是梁京姜家的人。
姜氏笑道，“好孩子，你舅舅这回考绩拿了个优，圣上让他驻守京城，不用再去那天远八远的西边了。这回怕是京里一时半会儿走不开，便让舒哥儿做代表来林府贺喜。难为你了芷姐儿，这么有心，还一直惦记着舅舅。”
宜芷难得被太太夸奖，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
林一秋的好奇心被吊起，却没法亲眼目睹梁京姜家的风采。
宜萱宜芷却是亲眼见到了容嬷嬷口中的梁京世家贵女——姜家二少奶奶。原来姜家的舒二公子并不是独自一人前来，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他的太太，墨氏。
只见姜二少奶奶一身金丝月白袍服，头上只插着一支墨纹金丝宝石钗，举手投足间，尽显雍容大气。
“姑姑说的，楠州城的山水，当然是极好的。”
姜氏拉着她的手，两人在会客厅里寒暄，一众太太俱是附和。
“那姜二少奶奶，可真是通身的气派！明明没有的那些个首饰装扮，偏就叫人无端生出几分敬意来！真是奇怪！”
林一秋接过喜鹊盛好的饭，听四儿讲方才四处跑腿收集到的八卦一一讲来。
四儿夸张地描述着，前院的姜二少爷多么英姿飒爽，京里来的仆妇多么眼高于顶目中无人，梁京姜家送来的贺礼多么丰厚。
“整整十二车啊！姑娘！整整十二车！那车比咱们林府最大的马车还要大两倍！那车轱辘比我家的门还要大！”
四儿张开双臂，比了比。
林一秋看她一副耍宝的样儿，终于笑了，“车轱辘是圆的，门是方的，哪有像你这样做比较的？”
四儿嘿嘿一笑，继续说着，说姜二少爷当众向老爷敬酒，先是恭祝林府喜获麟儿，后是恭贺林公来年入京，老爷笑得合不拢嘴，敬酒的人络绎不绝，老爷来者不拒，喝了一杯又一杯，最后是被太太派来的人抬下去的。
不但前院热闹非凡，后院的会客厅里，也是非一般的热闹。姜二少奶奶一口一个姑姑，只把姜氏乐得眼睛都瞧不见了！
四儿说着，故意挤成一条缝，朝林一秋夸张地笑。
喜鹊打断她，“姑娘这会儿吃完了，你收拾收拾，先回去吧。我陪姑娘消消食，如有人问起，就说姑娘身子不适，歇下了。”
林一秋带着喜鹊在锵儿湖畔慢慢地走，喜鹊看出她有心事，只是静静地跟在后面。
锵儿湖上微风习习，春光明媚却不热烈，令人惬意非常。
可是林一秋却像是对阳光过敏一般，专挑阴影处走着，喜鹊眼见她越走越偏，看到前方有一座凉亭，赶紧叫道。
“姑娘，前头凉亭歇歇吧。”
这座凉亭在林府花园深处，若是仔细静下心来细听，还能隐隐听见林府高高的院墙外商贩的叫卖声。
林一秋坐在凉亭的石凳上，看阳光穿过茂密的树叶打在地上，星星点点的斑驳，终于问出了心里话。
“喜鹊，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喜鹊不解， “姑娘？”
“太太要生儿子了，老爷要升官了，过了今年，两个姐姐也会在京里寻个好人家。我——”
“姑娘自然也能寻个好——”
林一秋笑得忧郁，打断了她，“然后一辈子就在这后院里头了。”
“姑娘……”
喜鹊并不理解林一秋的担忧，但是她能感受到林一秋此时此刻的茫然。
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一阵风袭来，林一秋打了个寒战。
“姑娘，回屋吧。”
林一秋摇摇头，屋子里的空气让她觉得压抑又憋屈，别人的欢乐简直是宣告她的最终命运。
姜氏那样的名门嫡女，有娘家撑腰，且蹉跎了十来年，才换来一个嫡子，在后院坐稳了自己的位置。
林一秋啊林一秋……
喜鹊看向来时的路，说道。
“姑娘先坐一会儿，我这就去给姑娘拿些热茶来。姑娘就坐在这里，不要去别处，我马上就回来。”
说着，她又摸了摸林一秋的袖子，“姑娘今日穿的，着实有些薄了。”说完，便急匆匆地走了。
林一秋伏在石桌上，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会儿，也许过了许久，她忽然听到一个枝叶折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那声音很轻微，在如此安静的环境下却显得诡异非常，不过一瞬间林一秋察觉到陌生人的气息。
她常常在园子里各处躲清静，听惯了府里各种人的脚步声。更何况，喜鹊的脚步声不是这样子的，喜鹊惯常走动，脚下轻柔轻盈又快速。况且——
她看向凉亭外的小径，那路上是被人打理得干干净净，哪里有什么树枝残留的身影？
又一个树枝断裂的声音传来，林一秋僵住了，这回声音比刚才声音更加清晰。
她不敢回头，闭着眼睛对自己做心理暗示，“这都是幻觉这都是幻觉这都是幻觉……”
可是来人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楚，那人是越来越近了。
林一秋深吸一口气，睁大眼睛，往那断枝声传来处看去。
只见树下站着一个身形魁梧的中年大汉，脸上胡子拉杂，一身粗布，一双草鞋，手上还拎着一把锃光瓦亮的刀。
林一秋被吓住了，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那大汉这才反应过来，快速把刀藏到身后，眼睛从浓密的眉毛后射出一道精光，惊喜地看着她道。
“囡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