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坤定峰往下走的路上有种不同寻常的安静，大概是人人都往前头看鄢知意去了，一路走来，不过稀稀拉拉几个弟子。
他们看到孔嘉第一眼是困惑，脑筋还没转过来，只是奇怪鄢师姐怎么突然出现在了这里。旋即想起传闻中仙尊带回来的那名“替身”，眼神又变得怜悯或是幸灾乐祸。
但孔嘉没有去管这些人究竟怎么看她，她将子母螺佩原样放回后，回身将正门带关。一套做下来行云流水，但她知道，她的内心远没有体现出来的这么镇静。
所有猜测一朝被悉数推翻，但新的线索却无从推演出一个新的答案。
时渊，时渊。
最后的混沌境里，少年与青年的样貌在同一具身体里交替出现，无法彼此剥离，也不能战胜对方。
她该以何心态，去面对现在这个时渊？
孔嘉步履匆匆地走，坤定峰的缥缈行云与霭霭青雾都被抛在身后，是撤退，是逃离。
却在羊肠小径上，碰到意料之外的人。
此时暮云花开正艳，由于灵气的滋养，仙界的暮云总是粉而近乎紫，紫得妖异而执着。不似人界卖花婆婆担上的那些，是薄薄粉色，浅淡得接近虚无。
一如消褪的梦境。
“总算等到你了！”
花丛里钻出一个黑衣少年，眉深目锐，带着些戾气的长相，可一举一动落在孔嘉眼中，却咕嘟咕嘟冒着傻泡儿。
她迟疑地唤道：“申……”
“对！就是我！”申阆打断了她的回忆，乐滋滋揪住她一绺青丝在指尖拨弄，“我在这儿等你半天了，你可算来了，再不来我就要走了。”
他不再纠结于孔嘉的名字，但这并不意外，她如今在宗门内也算是个小名人，只是风评不佳。但凡他稍稍留意些，便能听到各个角落里都有人在议论着她的八卦。
孔嘉一把将他不老实的爪子打落，警惕地拢了拢鬓发，平声道：“我没说过一定要走这里吧。”
“对啊！”申阆对她话里的冷淡浑然不觉，比起第一次见面，此番似乎更多了几分莫名的热络，“所以我才在这等嘛。你看，这不就等到了？我就说我和你是有缘的。”
他身上蹭满了暮云花粉，依旧是黑色劲装，却被花粉染得白一块灰一块。
“等你的时候，我将这里的每一朵暮云花都掰开看了，可并没有那种味道……”
孔嘉迷茫：“哪种？”
申阆自顾自地往下说：“我先前以为，那日我的古怪出在这丛花上，毕竟我找你们太虚弟子打听过，这一大片的暮云花都是那位显正摧邪仙尊时渊亲手所植。可没有一朵，没有一朵会让我变得虚弱。”
他的目光落在孔嘉的脸上，轻慢又凝重地打量，孔嘉被他盯得不适，“你到底要表达什么？”
“我要说的很简单，是你，引发了我的异常。”他粲然一笑，牙白唇红，“而我那日都被你糊弄了过去，以为果真无辜。”
孔嘉有点跟不上他的脑回路了。
“你的意思是，因为你数月前在这里抢走了我的花，并因此中毒。于是在我帮你解开毒以后，回家越琢磨越生气，觉得我在害你？——这不是碰瓷吗？”
申阆怔住：“话不能这么说。”
孔嘉打断：“但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
这是个危险人物，孔嘉不愿与之久待，见他还要胡乱分析，马上堵回去：“你是说那药散会让你雪上加霜是吧，有没有可能，你对这药过敏呢？”
“何为过敏？”
好在孔嘉高中生物学得不错，她照本宣科：“过敏，是免疫系统对人体内无害物质进行攻击，又称为变态反应。”
申阆：？
孔嘉平静且理直气壮地回以注视。
“我听不懂。”
“不懂？不懂就对了，你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去上学扫盲，而不是在这里和我掰扯，我走了。”
孔嘉平静转身，孔嘉平静提足，孔嘉……
不平静了，因申阆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力度不轻。
忽悠失败了，她有些抓狂：“你到底要做什么，都说了我不知道了！快松开，不然我叫人了。你这次也是偷偷溜进来的吧，就不怕被人抓住吗？”
申阆得意洋洋地回答：“你叫吧，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听见的。”
孔嘉：……能不能别再说这种毫无创意的反派必备台词了。
“此处本就人迹罕至，何况他们现在大都在前峰看鄢知意的热闹呢，一时半会儿没人能帮得了你。”
他说起鄢知意的口吻极为自然，听着不像是在说一个于己无关的陌生人，倒像是……
孔嘉冷不丁问道：“你和鄢知意是同伙？”
他否认得太快，斩钉截铁道：“不！当然不是！我和她未曾谋面，认都不认识。”
“噢，这样啊。那你觉得，我同她长得像吗？”孔嘉继续套话。
申阆却摇头表示并不知道。
这回轮到孔嘉愣住了，难道猜测有误？他果真不认识鄢知意？
申阆被她研究的目光看得心虚，不自在地躲开：“好嘛，我承认，药散只是我编出来找你的由头，是或不是，也不很紧要。毕竟那么多年过去，谁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掌握了那方子。”他说得含糊，孔嘉听得也迷糊。
他说：“我其实就是想来看看你，然后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孔嘉益发迷惘：“我在这待得好端端的，为何要同你走？”
好吧，其实也不是那么好端端，可任务对象时渊还在这儿呢，她纵然有想离开的一百个原因，也抵不过这一个留下的理由。
“我可以带你去看看归元大陆的广阔天地，看你样子，应该是从凡界登仙没多久吧。你一定不知道，这片大陆的最东边，有无垠的螭尾泽，阳光下水纹斑斓，囊括万彩。”
孔嘉面无表情指出：“你将油滴在水面上，太阳一照也五彩缤纷。”
何况她自己有脚，即便要去，也不用任何人带。
申阆不气馁：“那还有归藏山、槐萸圃呢？前者是瑞兽栖息流连，后者仙草漫山遍野，你都不想去看看吗？”
孔嘉眼睫微动，抽出手来：“不想。”
申阆还欲再劝她，院墙外却忽然传来脚步声，他叹了口气：“算了，下次再和你说。我近来不会离开太远，你倘使改主意了，就摸摸鬓角，暗念我的名字，我自会知晓。”
说罢，他化作黑烟，顷刻消失。
——孔嘉杏眼微狭，她想起来了。
梦境中得见魔主，他退场时，同样黑烟弥漫，不过比之申阆要更为深重浓稠，泛着让人不适的危险气息。
而他反复所提及的药散，正是孔瞻玉留下的手笔，当年他被陆定川延请入世，为的便是克制魔主。
这么看来，申阆必是魔修无疑。
而太虚宗唯一与魔界有关系的人，便是女主。
他方才竟还在装不认识鄢知意，险些将她骗了去。
孔嘉垂眼看烂漫暮云，如同橘生淮南而枳生淮北，连生长在不同地界的暮云亦有颜色之分。天底下，四时光景殊异，她怎么会不想看这个万千世界的各色风景呢？
可申阆满嘴谎言，又阴晴不定，教她如何相信这个才见过两次面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