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桌

    “就是,白琼音都成什么样了,你还攀扯她!”苏妙蓉气道。

    她近来是跟白琼音有龃龉,但眼下更讨厌赵妤荷。

    “这……不是她,那就是阿雪!对,一定是阿雪看不过她姐姐受伤,才刻意报复!”赵妤荷情绪有些崩溃,眼神慌乱四瞟,很快又锁定了穆寻。

    穆寻淡漠注视着她的失态,刚想开口,却被白琼音拦在身后。

    “胡说!阿雪一直都跟我住,整夜安睡,天亮才被吵醒,根本没偷偷出去过!”白琼音出离愤怒。

    昨日穆寻始终忙前忙后的照料她,累得不行。

    尽管心疼她受伤,也知道苏妙蓉和赵妤荷有嫌疑,却也没在定案前,骂过二人一句。

    这般乖巧懂事,岂能受她牵连,任人信口栽赃!

    “够了!我现在就派人去报官,等到了衙门,一切自有定夺!”水玲珑甩开赵妤荷抱着她腿的手,不愿再听她狡辩。

    “报官?不行啊,不能报官!主子若知道我惹上官司,定会打死我的!师傅,求您可怜可怜我啊!”赵妤荷大惊失色,膝行扑到水玲珑脚边,再度死死抱住她。

    眼瞧素日温婉和善的赵妤荷如此狼狈,许多见习伎心里都有点不好受。

    但一想到自己那被毁的琵琶,又恨意翻涌,便是再可怜也怜不得了。

    “那你还不招认?”水玲珑见赵妤荷快要扛不住了,稍稍缓下一口气,“阿荷,我也想护你,但眼下事实如此,摆在你面前的就只有两条路。”

    赵妤荷连忙抬起头,眸中隐隐闪过丝希冀。

    “第一,你继续嘴硬,我将你讼上衙门,请官爷定夺,届时你主子也要被传去调查。只要案不结,贾家的生意就会一直受影响。”水玲珑语气严重。

    “不要!”赵妤荷脱口而出。

    “第二,你认罪,贾家领人回去,再赔偿所有琵琶和泽仙坊连日来的损失,此事便罢。”水玲珑说完想起白琼音的伤,又补充道,“至于如何对薛家交代,就是你们自己的事了。”

    赵妤荷慢慢松开手,失魂落魄跌坐在地。

    前后左右都是死路。

    她活不成了。

    * * *

    疯癫哭喊半个时辰,身心俱疲的赵妤荷最终选了第二条路。

    据她说,父母的卖身契都在贾家,世代为仆,若真将事闹大,恐怕就不是她一条命能赔得了了。

    赵妤荷对给白琼音换弦的事供认不讳,她连月成绩下滑,屡屡遭东家责打,万般无奈才想用细钢弦来害人。

    其他见习伎都是混住的,人多眼杂,唯独白琼音独居,且成绩又在她之上,性格软弱凡事爱退让,这便成了赵妤荷的目标。

    恰逢昨夜白琼音随师傅出坊,琵琶离身,赵妤荷一不做二不休,便趁机动手。

    至于细钢弦的来历,赵妤荷死咬是自己托人购买,东家毫不知情,硬要全部抗下。

    换弦的事她交代得仔细,可说起昨夜毁琴,赵妤荷却满眼幽怨,言辞也漏洞百出。

    似有万般不甘,却畏惧官司,到最后硬是都认下了。

    同为考核官的两位乐师闻听此事大为震惊,与水玲珑、夏都知经过多番商讨,决定先暂停考核。

    玉苕班除去赵妤荷共有十位见习伎,城内乐器行适合女童弹奏的小号琵琶库存稀少,就算加工赶制,想订十把,最少也需一个月之久。

    下午,泽仙坊拟出损失款项,将报价单和赵妤荷一并送回贾家,考核团与夏都知也随之同行,前去谈判。

    自从加害者被揪出,白琼音情绪平复很多,不再流泪,只是郁郁寡欢,提不起精神。

    薛公子才刚从老爷那得到新铺子,眼下正忙,白琼音不想让他分心,便主动跟水玲珑商议,欲压下此事。

    水玲珑暗喜,忙不迭应下,答应多帮她要些赔款,定不会委屈了她。

    同时严命众人不得外传,免得坏了泽仙坊的名声。

    西山日薄,白琼音缩在榻上,眼瞧周遭慢慢变暗,却连灯也懒得点。

    往常白琼音整日苦练,生怕时间不够用。

    如今琵琶已毁,考核也延迟那么久,她短期内的确不用担忧小考的事。

    只是突然赋闲,让她顿感枯燥,觉得困在这小屋子里无趣得很。

    穆寻勤快,每个角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别说她手有伤,就算健全,似乎也没事可做。

    说起来,穆寻给她换过药后,就整天都待在外面,不知在忙什么……

    门豁然被推开,穆寻弯腰搬进来张小木桌,身上带着外头的寒气和新刨出的木屑味。

    “这是哪儿来的?”白琼音爬到榻边,眼睛盯着那桌子,双脚胡乱勾鞋。

    穆寻双手往身上擦了擦,蹲下熟练地帮她把鞋穿好:“我做的。”

    “真的?”白琼音围着那桌子慢慢转圈,发现桌角的确有新鲜挫痕。

    “家里穷,以前邻居是木匠,我为了贴补家用,就跟他学了几手。”穆寻单手把角落里的小马扎拎过来,示意她先试试。

    白琼音坐下后将胳膊搭在桌面,发现高矮正合适。

    “天呐,你真厉害!”白琼音惊讶。

    “我今日四处闲逛,发现后勤处恰好有木匠做工,就过去问他们要些废木材做桌子。”

    “那些人见我年纪小,不信我能做成,当真把工具借给我,一群人围着看,权当找乐。”

    穆寻靠坐在桌边,擦去沾在脸上的木屑,讲故事般把经过说给她听。

    “他们怎能瞧不起人……这下见到你的厉害了吧?”白琼音听得入迷,情绪不由被带动。

    穆寻抱起双臂,下颌微抬,露出个孩子气的骄傲表情:“那是自然!”

    “哈哈!”白琼音眉眼弯弯,无意识地去拍巴掌,直到刺痛传来,才想起指尖的伤。

    瞧她情绪再度低落,穆寻眉头不着痕迹地皱了皱。

    很快,他调整好表情,又道:“他们各个都夸我有天分,好话说了一箩筐,还让我没事就去玩,只要是废料,就能随便用!”

    “哦,那太好啦,以后你常过去,跟在旁边多学学……总比闷在屋子里要好。”白琼音强打起精神,努力对他扬起笑脸。

    穆寻能找到事做,白琼音真的很替他开心。

    但开心之余,多少会有些落寞。

    在那些薛晴山不来的时光里,琵琶便是她的全部。

    可如今这两个精神支柱都没有了,连好不容易亲近起来的穆寻,也已找到自己的小天地。

    白琼音忽然有种被世界遗落的感觉,心里忍不住的发酸。

    “姐姐,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穆寻微朝她微笑,卖了个关子。

    白琼音停止乱想,注意力重新放回他身上,摇摇头。

    穆寻道:“一曲陈设老旧,最近这段日子要翻新,后勤处的院子里堆了不少废家具。”

    “我瞧见那里面还有破损的镜子,明天割一割,给姐姐做个小镜台。”

    说着,穆寻转过身,双手在白琼音面前比划出一小块地方来,对着她正合适:“这样,姐姐就能有梳妆台了。”

    白琼音愣了愣。

    随即,嘴一撇,扑到穆寻怀里大哭起来。

    穆寻的笑瞬间僵在嘴角,两手无措地在她后背拍了拍,难得慌乱。

    他只是想哄她开心而已。

    为何会这般?

    “我、我不需要小镜子。”白琼音在他怀里抽抽搭搭,肩膀一耸一耸的。

    “呃,好,那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做。”穆寻被她弄得没办法,语气温柔得连他自己都听不下去。

    “要……要一个小马扎。”白琼音抬起头,泪眼朦胧。

    “嗯?屋里不是已经有了吗?”穆寻用袖子擦去她的眼泪,哭笑不得。

    “阿雪跟我,坐、坐在一起。”白琼音吸吸鼻子,噙着新涌出的泪珠望向他。

    穆寻失语。

    他回望白琼音的双眸,看见自己的倒影在那滴泪里模糊、扭曲,倏尔消失。

    随着它滑落,又在她清澈的眸光中重现,再度清明。

    良久,穆寻微笑,轻声应了个好字。

    虽然这比喻有点奇怪,但穆寻就是觉得,他抱的是一团火。

    一团温暖易碎,爱笑又爱哭的火。

    他想,他好像是脑子坏掉了。

    * * *

    次日清晨,白琼音裹严厚实的外袍,跟着穆寻一起来到后院,陪他做马扎。

    空气很湿,带着干净的露水,只要深呼吸几次,就能精神焕发,把瞌睡通通赶跑。

    上次裙子被撕破,穆寻索性把它改成了绑腿裤。

    粉纱垂边,利落中带着可爱,既不耽搁干活还美观。

    穆寻动手能力真的很强,怕白琼音外出手冷,昨夜还把她原本的手笼改得更为宽大。

    就算手指头缠再多的纱布,也能戴得上。

    “哟,来得真早啊。”一位头顶毡帽的木匠扯着嗓子跟穆寻打招呼,“你这丫头,走路还是一点声都没有,差点又吓我一跳!哈哈哈!”

    穆寻笑笑,弯腰在旧家具堆里翻来翻去。

    白琼音站在旁边看,原本挺乐呵的,可不知怎的,心里总是反复想着木匠刚才的那句话。

    她记得前天早上,穆寻早起去洗衣时动静就很小。

    同住一屋,她愣是半点响都没听到。

    穆寻的脚步声,真的很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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